她心知肚明,所以无力地闭上了眼。 许久,复才轻声道:“臣妾的兄长,如今已不是当初横戈跃马,勇冠三军的赵大将军,”赵为昭说,“陛下,他老了——待三郎的婚事毕,便让他带着阿蛮回辽西去罢。” “辽西的确是个好地方。” 魏峥闻言,却叹息:“突厥王与你兄长一战过后,元气大伤,至今,已有十余年未起战事。辽西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太平。” 言下之意,太平之地,何须大将驻守? “倒是北疆,这几年来,燕人频频犯境,百姓流离失所。朝中无人可用,朕心甚忧之……恰逢此时,朕之爱将却因三郎婚事拍马回京,犹若天赐良机。” “……” “阿昭。” 魏峥忽低声问:“设身处地,若你是朕,你会如何?”
第36章 所求 事实证明。 谢沉沉的“心大”, 实在毫不吝啬地体现在诸多方面。 譬如,近在一炷香前,她还在感慨漂亮的脸蛋不顶用, 一炷香后,就因为魏弃夸自己“中等偏上”而毫不掩饰地翘起尾巴; 又譬如,同样是一炷香前, 她还在因忧心可怜的说书先生而吃不下饭,一炷香后,便在众侍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 风卷残云般扫荡完几大碗连饭带汤。 只不过嘛。 等到吃完了, 饱暖思……后路。 她悄摸抬起眼睛, 看向自家那位无论何时都云淡风轻、形若谪仙, 吃顿饭连嘴角都不带脏的九殿下,又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话说,魏弃突然对她这么好,会不会有诈呀? 虽说方才是他自己说的,不要她还银子,只要她陪他来个地方。 可结果就是来陪他吃顿饭……还是她吃得多那种。天底下有这等好事? 就算有,这是魏弃能做得出来的好事? 沉沉面色凝重地想,只有两种可能。 要不就是魏弃真的转性了, 要不就是——他“疯”得更彻底了。 坐在她正对面、被她鬼鬼祟祟打量个不停的魏弃:“……” 连猜都不用猜,一看她脸上表情,就知道她又在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末了, 扭头向背后那桌侍卫扔下一句“不必跟来”, 便起身提溜起胡思乱想的小宫女。 沉沉还没来得及反应, 已被他带得趔趔趄趄下了楼去。 ...... 珍馐阁后院,入目所见, 亭楼水榭,正是昔日那“销金窟”的旧址。 无奈谢沉沉只把说书人的故事当传说听,却完全没把二者联想起来,只以为魏弃是带她来见什么达官贵人,满心莫名所以。 直至不知不觉走得深了,她环顾四周,发现风景逐渐改换,更像是一处寻常人家府苑。 洒扫的仆妇进进出出,见着他们,也不阻拦,反而殷勤地帮忙引路,一口一个“大公子”的叫——要不是她知道他是宫里的九皇子,倒险些真当他是这府上土生土长的大公子了。 “殿、殿下。” 她于是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小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魏弃却不答,只道:“跟来。” 两人并肩穿过抄手回廊。 没多会儿,便见前方一处古朴庭院。 门外槐树下,一个灰袍男子正牵着个四五岁的男童等候。 小孩子沉不住气,不住向这头张望,瞧见来了人,立刻扯着大嗓门喊:“爹,爹,人来了!” 男人原本正盯着那槐树出神,闻声扭头。 见着魏弃,不过短短一瞬的四目相对,却倏然微怔。待到两人走到面前,仍久未能回神。 “大……公子。” 三个字迟疑着说出口。 八尺男儿,竟渐渐红了眼眶。 魏弃道:“顾叔,借一步说话。” 被他称作顾叔的男人擦擦眼角,点头。 眼神却瞟过他身后好奇环顾四周的谢沉沉,欲言又止。 只是,见魏弃没有介绍,他也不好多问。正要引着两人往院中走。 魏弃忽又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小儿,问:“你的儿子?” “是、是……” “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不离!”不等自家爹爹回答,小男孩先跳了起来回话,嬉笑道,“离不开的离。大哥哥,你叫什么?” 不离…… “胡闹,叫大公子!”顾叔表情微变,立刻低声喝斥,把他拉到一旁,“越发地没规矩了!” 可魏弃竟难得好脾气的为这少年解了围,冲人摆手道:“无妨。” 随即,又指了指身旁一脸状况外的谢沉沉,“我同你爹有话要说,你在这里,陪她解闷,办不办得到?” * 顾不离陪着谢沉沉在老槐树底下翻花绳。 顾叔对自己那不省心的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得怠慢贵客,这才小心翼翼引了魏弃到院内,跑前跑后地亲自为他沏茶倒水。 魏弃接过茶盏,示意他先落坐,“不必拘礼。” “使不得、使不得!” 顾叔却连连推拒,正色道:“您是主,我是仆,大公子,奴才岂能在您跟前平起平坐!” “顾家败落多时,奴契亦在抄家时尽数焚毁,你早非顾家奴,而是如今上京商会会长,顾氏钱庄的大东家,”魏弃道,“而我只是个囚困深宫的落魄皇子,在我面前,你有何坐不得。” “大少爷,您……万不能这样说!” 顾叔闻言,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 “奴受了老爷小姐的恩,一生都是顾家的人。顾家当初,上下共有一百七十二口人,后来,后来却只剩下了小姐与我……小姐被发卖时,把所有的盘缠都留给了老奴,她对老奴的大恩大德,老奴永生永世不敢忘!没有顾家,便没有老奴的今天。” 从当初的一穷二白,到如今的上京巨贾,个中的苦与恨,他其实早都淡忘。 或者说,早都觉得不值一提了。 因为那些苦,他自知,比不上忍辱负重的顾家小姐顾离万分之一,更比不上。他终于风光回到上京,却得知“丽姬”暴毙、死于深宫时的……千万分之一。 这些年来,他拼了命地挣这一份家业,不惜花重金与京中忠臣结交,向皇宫安插眼线,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能够让顾家仅剩的血脉留得一份体面。 可魏弃分明早在几年前便接到他的信,早知道他在宫外的种种筹谋,却从不曾给过半分回音。 直到昨日。 少年遣人送信,告知今日一见。 他欣喜若狂,彻夜未眠,如今见到故主之子,忆及往事,亦终忍不住感慨万千。许久,方才整理好情绪,通红着眼抬头。 “大公子,”顾叔低声道,“如今北境燕人虎视眈眈,大魏朝中,却始终人心不和,无人愿冒险领兵,反而一味求和。” “今次那赵贼胆敢回京,以奴才陋见,魏……天子,必然想方设法命其主帅出战,若他身死战场,倒也算死得其所,若他侥幸苟活,奴才愿以万金,重聘血衣楼杀手……” 顾叔说着,眼神恨恨,做了个以手割喉的姿势: 一人不行,就派十人。 十人不行就百人。 离了辽西,赵莽就如折了翼的鹰隼。 他一人再强,无辽西赵家军护佑在旁,敌得过无孔不入的刺杀么? “杀灭这恩将仇报的不义之徒,也算为小姐报了血仇。而大魏失了平西王,国运必将行衰,”顾叔说,“到那时,便是大公子你‘反击’的机会——十一年了!大公子在宫中忍辱偷生,老奴亦无一刻不在为您筹谋,良将,谋士,兵马,粮草,只要您一句话——” 他抬起头来,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 那把火,从十五年前顾家满门被灭,火映半边天的那一日,烧到了今天。 曾经,他以为害死丽姬的是深宫,是美人如云、争风吃醋,最后演变成互相算计和争斗。 但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害死丽姬的,不是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是高高在上看着一切发生、却熟视无睹的帝王,是明知丽姬受苦却避世不出的将军,是这个乱世,是他们无穷无尽的欲望。 丽姬死了。 昔日巧笑嫣然的顾家大小姐,因满门被抄,沦落贱籍,做了春风阁的丽姬,后来,变成男人们之间争抢的玩物,最后,死在凄冷的深宫里。他坐拥金山银山,也再换不回她了。 所以,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让她的儿子踩着自己的肩膀——甚至尸体,站到河山之峰,世人之顶去。 唯有如此,她的儿子才能活。 唯有如此,顾家的一百七十口人,他们的血脉,便还在这世上延续着。 “顾叔。” 魏弃闻言,垂眸看了他许久。 那目光沉静之外,竟有几丝不易察觉——连他自己也未发觉的悲悯。 末了,说出口的,却终究只有低声一问:“你以为,我还有几天可活?” 顾华章一怔:“大公子……” “病是真的,疯也是真的,从头到尾,那都不是什么忍辱偷生的虚词,”魏弃说,“我今日来,也非是要来谈什么复仇大计——赵莽此人,我虽恨他,却无意杀他。” “大公子!这又是为何!” 顾叔满脸痛心:“难道你忘了老奴信中所说……若非他赵莽恩将仇报,二十年前,我顾家不会因包庇他而满门获罪!后来小姐忍辱入宫……他竟也不管不顾!” “此等无情无义不忠不贞之徒,有何颜面做他大魏人人称颂的平西王?不杀他,如何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他与魏峥已然离心,此番回京,将死之期不远。” 魏弃淡淡道:“你要杀他,不必血刃,何必多此一举?” “……至于魏峥。” 他那位,曾高高将他捧起,又毫不留情将他们母子舍下、踩入泥里的“父亲”。 魏弃闭目,沉吟良久。 恨意,杀意。 和母亲临死前噙着泪眼的那句,“不要为我报仇”,一切的一切,最后,都轻飘地落在昨夜。 他想起自己醒来时,看见魏峥那双熬得通红的眼。 男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阿毗,你的愿望,朕答应你。 你要出宫去、最后看一眼你母亲的故所……朕也答应你。 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昔日豪情满怀的青年帝王鬓边,如今已生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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