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初都没说话。 直到她肚子里“咕咕”作响的声音实在大得有些突兀、让人无法忽视。 沉沉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忙捂着肚子、掩饰似的开口:“你爹还不来领你走么?”她说,“你们的那些……‘援军’,他们会不会来赎你走?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打定风城了?” 阿史那金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 末了,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英恪那无耻小人,说不定根本都没告诉父汗我被俘的事。” “……英恪?”沉沉一脸疑惑,“谁?” 她在商队呆了两个月,可没见过有人敢忤逆阿史那金的。 难道这个英恪比他的“官”还大? “我父汗手底下、一只养不熟的狗罢了,”阿史那金一脸鄙夷,“我们所有兄弟里,最恶毒的人就是他。” 一时说是狗,一时又说是兄弟。 这到底是在骂“英恪”,还是把他自己一家子人都骂进去了?沉沉一脸无语,正要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一番。 “魏女,”阿史那金转过身来,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却冷不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沉沉一愣。 心说干嘛突然问这个,前几天累死累活伺候你这金贵少爷的时候,也没听你说过一声谢谢。 你问我名字能有好事? 思及此,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告诉你。” “你!” 阿史那金的脸顿时涨红,手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步,忽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沉沉离过道近,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扭过头、脑袋都快要伸出栅栏去,不住张望自己的饭。 可看了半天,都没看到眼熟的狱卒身影,只依稀见一道高挑纤瘦的影子缓步而来。 旁边还围了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在说话。 一时问:“尹先生,樊将军的伤情可好?为何连着几日都未见将军出现……咱们定风城,会不会守不住?” 一时又问:“先生此番来,可是要用那突厥的九王子劝退敌军?” 几个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却都未得半句回应。 反倒很快被领头那人挥退,心不甘情不愿地远远站定等候。 于是,过道之中,终只剩那一人走近。 光影明灭,沉沉揉揉眼睛,看清他身上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一袭红衣。一怔过后,视线渐渐往上。 认出来人是谁的瞬间,却顿时难掩惊喜之色,猛地站起身来—— 可她还没开口说话。 原本躺在稻草铺上要死不活的阿史那金,忽然坐直了身。 少年目眦欲裂,瞪向那道突兀出现的瘦高身影,厉声道:“英恪!!” “你这无耻鼠辈,出卖我!!竟然还敢来见我!” 阿史那金怒不可遏,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起身,几乎飞扑到栅栏前,探手就要去揪那人的前襟,口中嚷着:“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迟早会让父汗杀了你!” 男人却毫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温声道:“王子,你总是这么不长记性。” 他虽被人叫了一路的“先生”,瞧着年纪却并不大,至多不过弱冠年纪,姿容甚雅。 单看五官,确难与魏弃之流比肩,可胜在姿态风流,颇有些让人过目难忘的“狐狸”相。 眼角那颗朱红泪痣,与潋滟红衣相得益彰,加之声音慵懒——左看右看,都不像什么端方人物,老实说,更像是某处勾栏瓦肆的常客。 阿史那金看着他这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姿态便来气。 想起那日商队惨遭截杀的场景,又想起这厮在城楼观战、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更是怒火滔天,只恨不能手刃此人解恨。 “英恪!”他咬牙切齿,“是你说要里应外合,也是你答应父汗、让我做先锋……结果呢?!你竟敢出卖我,害得我身边亲卫全都死光,让我被那些魏人关在这里受苦……你拿什么和我父汗交代!” “你分明就是奸细!枉费我父汗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 英恪对他的声讨不置可否,却依旧笑道:“我只是用了一个损失更小、更稳妥的法子。” “你还狡辩!”阿史那金啐道,“你的所谓稳妥,就是让我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么!” 英恪闻言,顿时笑出声来。 他本就生得一副狐狸相,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笔下的雅士之姿;一笑起来,却立刻叫人意识到他那姿态背后,玲珑促狭、口蜜腹剑的“本相”。 阿史那金两眼喷火,双手掐上他喉咙,正欲用力。 “我所做之事。” 英恪却忽的慢悠悠道:“无论大小,都曾事先与大汗商议。包括临时变卦,让王子委屈在此‘修整’数日。想来王子从小养尊处优,有机会历练一番,未尝不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改变原定计划,”英恪说,“则是因为,王子明知计划有泄露的风险,却还迟迟不愿下手,留了几个不必要的隐患。与其冒险,我与大汗都认为,务必求稳为上。仅此而已。至于死的那几个亲卫,我已派人将他们的尸首送回草原。如今,我更顺利以谋士身份混入魏军之中。主帅昨夜被我遣人刺伤,至今昏迷不醒,雾狼军得我号令,清早围城。很快,我便会去信前线,以解“围城之困”为由,将那位大魏的九皇子骗回定风城。” “你……” “他乃魏军命脉所在,围杀此人,魏军定然军心大溃,余下那些虾兵蟹将,自然不足为惧。” 英恪笑得一派温和,轻声道:“届时,北疆阔土,皆在我手,与这样的收获相比,王子,你吃的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阿史那金身为突厥王子,任性归任性,终究知道轻重,一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原本紧攥着他衣领的双手,亦不觉渐渐松开。 英恪这才退开半步,又从上到下,平静地打量了眼前脏兮兮的少年片刻。 “王子的确受苦了,”他话里若有所指,又笑道,“胖了。” 阿史那金:“……” 在这里没得挑食,不吃就要被打,能不胖吗? 他一口银牙快要咬碎,只沉声问:“还要关我多久?” “哪日生擒魏九,自然恭迎王子‘出关’,”英恪说,“只是,如今我还是他们的尹先生,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做的。只能请王子再纡尊降贵,在这多待几日了。” “我父汗……” “大汗一切都好,今日我来,也是因大汗不放心,命我前来关心探看一番。” 英恪道:“我自会回禀大汗,王子一切皆好,看着生龙活虎。” 阿史那金:“……”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厮痛揍一顿! 少年愤愤不平地拖着伤腿坐回稻草铺上。 而英恪好整以暇地轻抚去衣襟上沾到的灰痕,思忖片刻,转身走向那群原地等待的“下属”,亦用早已想好的托词敷衍道:“看来行刺之事与那九王子无关,区区一个莽夫——” 话音未落。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颤巍巍的:“阿兄……” 有人?! 他脸色微变,猛地回头。 这才发现,阿史那金那间牢房中、昏暗的一处角落里,竟还藏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他当即挥退众人,再一次走到牢房外。 而阿史那金此时也冷静下来,终于回神:那些人听不懂他们交流的突厥语,可这魏女听得懂,她方才听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她为什么要出声叫住英恪?! 不好。 阿史那金一时心口狂跳,厉声道:“住嘴!” 让英恪知道这个女人能听懂突厥语,一定会杀了她。 沉沉却依旧置若罔闻,只直愣愣地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走到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许久,唇边扬起一抹和善的微笑,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 沉沉喊了一声:“阿兄。” 男人的脸掩在晦暗不定的光影之下,瞧不清切神色。 唯独视线落在她脸上——却亦不过停留一瞬,又平静地挪开。 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叫我?” 说的是突厥语。 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盯着眼前的这张脸:从眉毛到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样,都和她曾想象过的、阿兄长大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她绝不可能认错。可是……为什么呢? 她总觉得他的神态,不像那天在城楼上见到的他。明明那么熟悉,可表情却那么陌生。 阿兄不该是这么笑的。 他的笑不像阿兄,反而让她想起某种毒蛇,蛰伏在暗处“嘶嘶”吐信,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沉沉心头一凛,后背渐渐爬满冷汗。 方才他和阿史那金说的那些话,她其实只听了个三分明白。 两人说话的语速太快,她一个初学之人,根本跟不上,只依稀听到了好几次“父汗”、“军队”、“刺杀”之类的字眼。 他是不是认为她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方才,阿史那金叫他“英恪”…… 沉沉吞了口口水,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依旧说着一口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大魏官话,小声道:“阿兄,你在说什么?你、你不认识沉沉了么?” 英恪默然不答。 她又道:“阿娘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阿兄,你、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英恪说,“家在哪?” “当然是……”江都城。 江都城,谢家。 后话哽在喉口,沉沉盯着英恪沉凝如潭的双眸,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之意,反倒是英恪似乎注意到什么,倏然伸手,细长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最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盖住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和露出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他似乎一个发现有趣游戏的少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无聊的动作,任由少女长睫颤抖着、轻扫过他掌心,勾起一阵不知觉的细痒。忽的,他低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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