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或还有几个,认出她便是谢缨从前那抱着满城跑的“胖墩墩”妹妹的,更是待她亲切无匹。 第二日,姑娘们照旧来,却不再是为了看魏弃。 沉沉睡眼惺忪被萧殷拉来上学堂,还没进门,便被团团围住,塞了一手的包子点心。 “你这般瘦,想是吃得太少,”昨日那暴脾气姑娘挺了挺胸,冲她示意道,“听阿姊的,这是我给我家阿巧做的肉包子,他吃了才长得这般高高大大,你也拿两个去吃。” “还有我买的香糕……” “沉沉,你快看,那边那个便是我家阿弟,你让你家阿九别打他的手板,昨夜他抄书抄到亥时呢。” “那个是我家五娘,你帮我盯着些,学堂里可有谁打她的主意,一定告诉我,我打断那臭小子的狗腿。” 旁边的萧殷莫名打了个寒噤。 沉沉闻言,一一应是,捧着一怀的点心进门,却不巧与魏弃四目相对——这厮昨日刚因为她不顾他拦、自个儿打了手板而生了半宿的闷气,险些撂摊子不干。 可,今天却还是半分不差的来了。 沉沉把怀里的点心分给孩子们吃,末了,又小跑着到他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只油纸包递给他。 魏弃不接,她便塞。 “这又不是旁人给我的,是我起了个大早买的,”沉沉说,“只买了两个,留你吃一个,这可是全江都城最好吃的芽麦圆子呢,我只舍得分给你,别人要都不给——” 耳边书声琅琅,孩童笑语声不绝。 她仰头看她,两眼粲然如星:“吃了圆子,便不许生气了。魏夫子。” “……” “魏夫子,”她又装作一本正经道,“我如今发现,你教书的模样,倒是比刻木头时生动多了,我也喜欢得多了。” 少年闻言默然,轻抿唇角。 末了,却还是摊开手心,任她把那芽麦圆子“塞”了进来。 这,便是哄顺毛了的意思了。 ...... 三月,春色满园。 沉沉的“学业”眼见着有些紧张,家里,萧老太太与顾氏,却先后大病一场。 萧老太太本就对沉沉颇有微词,这次病了,更是对外扬言,是被她这不知羞的谢家女给气的。 事后,又连去四五封书信,催着家中儿子回来主持公道、以免坏了萧家名声。 至于顾氏,则是自从沉沉同她说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过后,便整日郁郁寡欢,想是郁结于心而不得解,终于耗成了一场大病。 沉沉担心顾氏,打那以后,便没再去学堂,衣不解带地从旁照料着。 顾氏却卧床不起,病来如山倒般,始终未见好。 时日渐长,沉沉刚被城中那些好心姑娘们养出来的几两肉,又在连日不辞辛劳地侍候顾氏过后全还了回去,甚至比回来江都城时更瘦了些。 顾氏日日做噩梦,她放心不下,有时连觉也不敢睡,半夜都陪在床边。 一听见顾氏嘴里喊:“沉沉、沉沉。”她便急忙凑上前去。 可凑上前看了半天,才发现母亲双眼紧闭,显然是在梦里。 顾氏满头大汗,双手不住挥舞,嘴里一个劲喊着她的名字。她抱住母亲,也拼命安慰,说:“沉沉在这、沉沉在这。” “沉沉……”顾氏睁开眼睛。 于黑夜中静窥她的眉眼,许久,却只怅然叹息一声,低声唤她:“芳娘……芳娘啊。” 可沉沉是她,芳娘也是她,又有什么区别。 沉沉更用力地抱紧了顾氏,小声道:“阿娘,沉沉想替你生病。” “傻孩子,”顾氏听得失笑,“哪有当娘的让孩子替自己受苦的?” “……” “娘亲只希望你百岁无忧,长安长乐,”顾氏的声音里,忽带了几丝哽咽,“人人都有她的命,由不得选,可若是真的能选,娘亲愿意拿自己的命换给你,为你添福添寿,让你这一生都不被人……发现……” “发现?”沉沉有些茫然地抬头。 顾氏却只借着夜色,悄然拭去眼角泪水,温柔地轻抚她眉眼,“是呀,你是这世上最漂亮、最珍贵的明珠,若是叫旁人发现了,来同阿娘抢怎么办?八年来,阿娘日日都害怕,日日都害怕呀……那时,阿娘竟只能眼睁睁看你去了上京……” “阿娘,又在乱想。” 沉沉听得笑:“其实才不会有人抢,我在上京时,没人要我,他们都不——” 他们都不喜欢我,说我是野种。 不让我吃饱饭,欺侮我,连最下等的仆妇,都视我为无物。 这些话,她从没跟顾氏说起过,她从前描述在谢家的生活时,只说大伯父疼爱她,大伯母宽容体己,堂姐与她情同姊妹。 顾氏听得一愣,回过神来,沉默无言中,紧拥着她的手臂却忽的收紧。 “他们都不……” 沉沉忙亡羊补牢地解释道:“没人要,但是他们都不——嫌弃我,沉沉不做坏事,是好人,所以人人都喜欢我……而且,我还有阿九。现在有阿九了。” 说起魏弃,连她自己也未察觉,语气里渐渐多出几分真挚,几分羞怯。 “我还有阿九,”沉沉说,“阿娘,他待我很好,我欢喜他。日后我和他,都会对阿娘很好很好。” “……” 顾氏却只摇头叹息道:“芳娘,他的身份,终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的。” “可是,可是生来要做什么人,他也没得选呀。”沉沉小声“争辩”。 “若是有得选,也许他更想做阿殷,做方大哥他们那样自由自在的人呢……只是,从来由不得他选罢了。总是这样的,人人都推着他往前,好像他不会痛,不会受伤那样。” 话落,两人皆沉默片刻。 “芳娘,”许久,顾氏却又扳正她的肩膀,低声而郑重其事地问道,“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沉沉闻言一怔。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顾氏问她,愿不愿意离开魏弃。 在这之前,哪怕她已看出来顾氏对魏弃的不喜,看出来顾氏的忌讳与回避,可顾氏从没有阻止过她与魏弃在一起。 “届时,便是天子之威,娘亲也愿意拿命来抵偿,换你自由。”顾氏说。 声色何其坚定。 几乎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说完,她的呼吸却仍止不住地颤抖:是了,毕竟,谁不怕死呢? 那是天子,是一国之主,是万民之父,他要杀人,只在一念之间。顾氏不止是谢沉沉的母亲,还是萧殷、萧婉的生母,是萧家的主母,她要说出这句话,已是做了最艰难也最大不韪的决定。 沉沉明白,所以蓦地泪流满面。 却仍是哽咽着,摇头道:“我不愿意。阿娘,我既不愿意抛下他,也不愿意你拿命来换我。我便是死了,也绝不连累你,不连累阿殷,不连累这萧府上下任何一个人。” 窗外风过叶动,树影翩跹。 夜鸟亦似被什么动静惊动,振翅而去, 沉沉紧抱着顾氏,如少时一般,把脑袋埋进母亲怀里。 “我与阿九一起,生死都在一处,”她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牵累任何人……阿娘,你不要担心。” 阿娘,你不要厌恶他,不要厌弃我。 ...... 顾氏这边,有沉沉衣不解带地照料,熬药喂药、伺候穿衣散步。大事小事,都不曾假手于人。 至于萧老太太那边——便没这般好事了。 从前她病了,有顾氏这个好媳妇事事顺着她、依着她、揣度她的心意,如今,顾氏也病了,她身边就只剩下几个跟了几十年的碎嘴子老奴。 喊不动就算了,喊得动的那两个,做起事来也磨磨蹭蹭。 可真要说起赶人走,便又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跪在她床边、哭着求她可怜一家老小,容她们在府上吃得一餐饱饭。仿佛料定了萧老太瞧着性子刚硬,实际上也是个念旧情的、狠不下心来赶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位老夫人,本就打着清静礼佛的名义住得远,每日等着顾氏来跟前伺候。 如今,顾氏不来了,院子里竟如荒废一般冷冷清清。 傲气了半辈子的老妇人,这时才明白过来:她的体面也好,养尊处优也罢,其实,都是家里那位真正当家的给的。 她与顾氏因为那谢家女的事日日争执不休,早已离了心,儿子又久在外头经商,照顾不得家里…… 想到自己日后的处境,这老妇人不由地悲从中来,把仆妇赶出屋去,掩面泣了一场,哭累了,方才和衣睡去。 迷迷瞪瞪间,却听到外头似争吵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小姑娘声音利落干脆:“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为何还不备午膳,祖母本就生了病,正是需要调养身体的时候,你们倒好,闲得自在,坐在这便不动了?” 沉沉领着仆妇们备好午膳,走进屋中,四下环顾,却见老太太背身向里躺着。 她连着喊了几声也不见应,转念一想,老太太向来精明,见不得她这个“家丑”,也许是装睡也说不定。 只好略微提高声音道:“祖母,阿娘恐家中仆妇躲懒,伺候不周,特地叫我前来探望。外头煮了药粥,也备了几样小菜,问过阿娘、想是合祖母口味的……我这便走了,不打扰祖母安寝。” 萧老太太仿佛没听到,仍是背着身不答。 之后连着几日,概都如此。 沉沉知道她什么意思,却并不生气,老实说,反倒觉得她不说话还好些——至少听不到那些刁钻刻薄挑刺的话,反而更乐得自在。 于是,这小姑娘每日按着顾氏嘱托,给老太太做上几样养身开胃的小菜,再配上不同花样的药粥,便当真蹦蹦跳跳“功成身退”。 没成想,十日后,这“哑巴”老太却主动叫住了她。 “坐下一同吃些。”萧老夫人硬邦邦道。 “我……?”沉沉有些迟疑。 心说你看见我,还能吃得下么,我看着你吃,我胃口也不好呀。 老夫人闻言,横她一眼。 再开口时,语气却莫名软化了些,只道:“你做的东西,难道你吃不得?坐下罢。” 沉沉想着人毕竟是长辈,只好坐下,陪她喝了碗粥。 回去同顾氏说起此事,顾氏沉默片刻,却忍不住摇头叹息:“人老,便会变,老了,心也软了。大概是见着你,想起心中故人……也罢,便由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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