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没有问自家阿娘,所谓的“故人”到底是谁。 后来,反而是某日听老太太在桌上不经意地提起:“我从前亦有个孝顺女儿。” 她好似忘了沉沉还坐在旁边,兀自地陷入久远回忆,面上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忿忿。 “阿蝉,她自幼性子娴淑柔顺,这江都城里,认识她的,没有不夸她的,都说娶了她、得是多大的福气,相夫教子,宜室宜家……可后来……后来,她却非要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燕人。” 老妇人说到这里,忽便湿了眼眶:“离家千里,身无依仗啊!几年才有一次信来,那燕妇如何欺她,婆母凌虐、仆妇冷待,我的阿蝉,她受了多少苦!后来,竟是连通信亦断了,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连是否尚在人世……也全不知晓。” 沉沉一时听得默然。 许久,却低低道:“原来你也有女儿,”她说,“可你对我阿娘一点也不好。她生了病,也不忘担心你,让我来探望你。你却从始至终没提过她一句。” “怎么?” 萧老太太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末了,冷声哼道:“这本就是她该做的!” “可是,你见你女儿在婆家受苦的时候却不这么说,”沉沉说,“我阿娘,从前也是家中捧在掌中呵护的女儿,不是生下来便为伺候你的。” “放肆!”萧老太太听出她的话里意思,不由勃然大怒,“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从前做媳妇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般伏小做低,事事忍让?!怎么你娘亲便不同么?她是二嫁,我当初许她进门,便已是莫大退让,依你的意思,难道还要任她拿乔?!” “……” “况且,我阿蝉是整个江都城里最贤淑聪慧的女儿家,还不是受了那么多苦……凭什么别人家的女儿就能在夫家享福?凭什么?!” 沉沉抿唇不语。 萧老太太只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又见这小女娘低垂下头,模样可亲可怜,竟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稍微平复了呼吸,便又道:“罢了,你年纪还小……” “若是我,我一定不这么想。”沉沉却倏然抬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她,轻声道,“阿蝉姑姑受苦,不是我娘亲害的,你做媳妇时受苦,也不是我娘亲的错。可她明知你有意苛待她,还事事以你为先——如果是我,我是你,祖母。我只会觉得,若是从我开始,对我的儿媳妇好一些,或许,我的孙女、阿蝉姑姑的女儿,再下一辈的女孩儿,便会少受些苦。” “……” “我在学堂上学,见了许多别人家的姊妹,她们明明与我素不相识,却也怜我瘦弱,怕我吃苦,争相对我好。我也是女子,设身处地,我只觉得,世间的女儿家,没有不好的。她们比那些只会躲在女人后头,出了事便推给女儿家争风吃醋、说她们不懂事的男人好多了。” 这世上,上至后宫,下至后宅,其实哪里不是呢? 沉沉放下筷子,幽然叹息一声。 ...... 半月后,顾氏二嫁的夫婿、亦是萧家的男主人——萧程,匆忙返乡,探望病中的老母亲。 男人一进门,便习惯性地往佛堂大步而去,却被后脚赶来的管家拦下,只说如今老夫人搬了处院子。 “娘竟舍得抛下她那座佛堂了?”萧程震惊。 老管家笑而不语,引着他往顾氏的院子去。临到门前,却又拐了个弯,进了旁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偏院。 老妇人正在院子里品茶吃糕、优哉游哉地晒太阳。 旁边的年轻丫鬟怀里抱着萧婉,嘻嘻哈哈地笑闹不停—— 这出奇温馨的场面,与平素那只知吃斋念佛、受不了丁点吵闹的老妇人,哪还有半点干系? 萧程有些懵。 只是,母子相见,却仍免不了一番泣泪相对。 末了,萧程轻咳两声,又忽义愤填膺地一拍桌案:“那谢家女呢?”他终于想起正事。 “顾氏也着实不知轻重,这么个肆意妄为、不检点的女儿,合该逐出门去,以免辱没家风,她竟还敢带进我萧家来!”说着厉害话,眼睛却心虚地往旁边瞟,“这、这,儿子绝忍不得,这便把那谢家女……” 话音未落。 “沉沉!” 旁边的老妇人却倏然笑起,看向他身后。 萧程循声回望,只见一面容清秀、肤若凝脂的粉衣少女,一手牵着刚下学的萧殷。两人手里各一串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餍足地舔着,表情如出一辙。 身后,一素衣少年不远不近地跟着。 小姑娘吃了一颗,又把手里只剩四颗的冰糖葫芦递出去,递到少年嘴边,似乎哄着他吃。 少年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终是低头咬了半颗。 而后。 这貌若谪仙,气质凌然的少年——嘴边,便被她拔签子的动作带上一条长长的糖渍。 他蹙眉,她大笑,拍拍萧殷的肩膀回头看。 一大一小,皆笑得弯了腰,那少年额头青筋直跳,末了,忽的捻起她手。 而后。 “光明正大”地,借她衣袖擦了嘴,又把那衣袖飘然扔开。 这两人,这辈子,是和袖子当抹布过不去了。 “我的新裙子!”谢沉沉从傻眼中回神,却忽的惨叫起来,“我昨日刚买的!阿九——!” ...... 萧程看得默然。 顿了顿,回头问:“娘,这、这就是那……” 那,不知羞不知耻,与小白脸整日厮混的谢家女? 老妇人眼神飘忽,避而不答。只道:“你既回来了,正好,有件事要办,可少不了你的份。” “何事?”萧程问,“但听娘亲吩咐,只是儿子还需、需与那顾氏……” 总得问问家中贤妻的意见吧! 萧程心里叫苦不迭。这媳妇儿和老娘不对付,的确难办,只能他来做这两面人。 老妇人却道:“你瞧,咱们家沉沉,与那少年,是否郎才女貌?” “……”咱们家?沉沉? “我瞧着,倒甚是般配。”老妇人又说,“他们归家也有数月,这喜事么,终究不能耽搁太久。你既回来了,便一并将事办了吧。” “……”什、什么事? “自然是嫁女儿的大事!”萧老太太瞪着自家那不知味的蠢笨儿子。 语毕,又笑起,冲不远处那哭丧着脸的小姑娘道:“沉沉,阿殷!……哭什么,一件衣裳罢了,快到祖母这来。”
第56章 回京 四月二十六, 顾氏生辰。 沉沉与魏弃同送了一只金寿桃为母亲贺寿,席间,萧家祖母又提及二人婚事。 顾氏闻言, 不由面色微变,原想以沉沉本宗谢家为借口打推辞,却被老妇人三言两语顶了回去。 更有甚者——这老妇人许是“闲来无事”, 竟背着她连日子都已看好,只说今年正好“闰五”,五月三十, 是请天佛禅寺的惠寿大师看过双方八字后、定的最最合适的日子。 语毕, 老妇人四下环视一圈, 又慢吞吞道:“眼下, 若把日子先定了,还有月余可操办婚事,虽说匆忙了些,也不是不可行。若再拖迟下去,咱们沉沉,不日便要随她的小郎君归家去咯。” 话里话外,难掩打趣之意。沉沉被说得闹了个大红脸,忙摆手道:“也不是一去便不回来, 我们只是……” 然则,她其实也不清楚,此番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说出口, 又难免有些词穷。 “这可不是回不回来的事, 是于理不合。” 老妇人闻言,却正色道:“你二人早已同住一屋, 形同夫妻,虽说江都一地,自古民风开放,多不计较什么繁文缛节……可如今这天下,终归是越发的不同了。” “大魏治下,人人尊儒学礼,老身虽在常家中不出,也晓得外头时移世易。再者说,便是沉沉你不懂,难道阿九也不懂么?” 老妇人把目光投向魏弃:“阿九,你是读书人,不用老身多言,想必也晓得个中轻重。上京可不是我们江都这般的小地方,若是你不与沉沉行了嫁娶之礼在前,日后回了上京,要旁人怎么看她?” 难道要别人也像她曾经那般,一眼便认定这两人是厮混在一起、无媒苟合的不成? 沉沉毕竟只告诉过萧家祖母,“魏九”祖籍上京,是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又说两人待到陪母亲过完生辰,便要先回一趟上京。老祖母这会儿急于为他二人安排婚事,也是考虑到了他们回京后、难免要面对的风言风语。 归根结底,做长辈的,又是“娘家人”,还是为了自家女儿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可倚仗。 沉沉亦知道她虽刀子嘴不饶人,对自己的心却是实打实好的。是以,正要接话。 可抬头一看,母亲顾氏的脸色阴沉;身旁的魏弃,也沉默着迟迟不曾表态,她顿时又有些左右为难: 自己与魏弃,其实早就有过一纸彼此心知肚明的婚书,可这往事若是说出来,难免把在座众人吓得人仰马翻。 但,不说吧……眼下老祖母明晃晃地把亲事摊到面前讲,她既无措,心里又隐隐约约有种说不上来的羞赧与窘迫。 名声不名声的都在其次。 但魏弃究竟是怎么看这门——其实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的? 一时间,昔日在太医院偷听到小太监们咬耳朵的闲言碎语尽数涌入脑海。 她分明人在江都城,但恍惚间,却好似又回到了那深宫中,一手捧着皇后赐下的玉如意,一手提着食盒,神情恍惚地走在树荫错落的夹道上。 惶惶难安。 不可终日。 她虽不愿承认,到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早就想过这回事。一直不提,不是忘记,只是仍免不了地抗拒面对。 她宁可和魏弃做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四方漂泊,也不想被人叫做皇子妃,“享受”旁人的叩拜,同时忍受时刻心惊胆战、恐“德不配位”的深宫煎熬。 回忆至此,沉沉心口不由一紧。 待到再开口时,原本已想好的话,便又不知不觉成了:“其实我觉得这件事,终究急不……”急不来。 话音未落。 魏弃却忽的在桌下轻扣住她的手,抬头看向面前老妇人,沉声道:“祖母说得对。” “三个月前,我已去信家中,只是上京距此地路远,聘礼辎重,长途跋涉,或还需些时日方才得见,”他说,“但,最晚亦不过一月。一月后,便知结果。”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