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潜龙在渊,终有翱翔天际之时。 只是,魏弃心里可还记恨自己?可留着几分怨怼? “殿下,”思及此,连带着脸上堆的笑容也颤颤不止。白眉毛一个劲地抖簌,他缓了老半天,方才低声道,“知道殿下喜静,从前朝华宫里,也没几个好手伺候。可如今谢姑娘身份金贵,奴才想着,还是得有几个体己人在旁服侍,遂领了几个听话的来。” 说着,伸手指了指小德子身后跟着那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 魏弃却眼神都没给一个,想也不想地回他:“不必。” 说完,便转身往主殿走去,将那乌泱泱的一片人扔在身后。 饶是袁舜早有心理准备,脸上也不由地僵住,沉不住气的小德子等人更是忿忿,暗地里你看我,我看你,表情中透出几丝阴狠。 谁料,魏弃一脚踏入主殿,忽又顿住脚步回头问,“她今日用过膳没有?” 方才抬起半边脑袋的小德子,立刻又鹌鹑似的缩了回去。 而魏弃嘴里这个“她”指的是谁,更不言自明。 “尚未用过,”袁舜知道他看重那谢氏女,一点不敢怠慢,忙摇头道,“谢姑娘前脚送了安总管走,后脚便歇下了,未传过膳食。奴才这就备上?” 魏弃点头,报了一串全是荤腥的菜单,临到末了,方才添了两道素菜,又叫袁舜备份冰鉴,往里头冻些果子解暑——从前朝华宫里用不上、“配不上”的东西,如今,也只消他一句话的吩咐。 “是、是。”袁舜闻言,忙给身后的小德子使了个眼色,便扭头散去准备。 而魏弃进了主殿,四下环顾一圈。 眼见得许多摆设全变了位置,从前丽姬留下的痕迹,如今也被一应抹去。方才在众人面前端起的冷面终是渐崩出裂痕。取而代之,只剩难抑的焦躁与暴戾之气。 他额角青筋微微抽动,思索着现在出去、把袁舜那群人杀了需要多久。 一群老弱病残,杀了,大抵是不费事的。 他的手摸向腰间。 可转念一想,虽用不了多久,到时血溅了一院子,没人给谢沉沉做饭不说,那残肢断臂,想来会扰了她用膳的胃口。原本嗜血的念头,竟又强压下去。 他转头从书架上找出从前放安神香的盒子,捻了一块扔进香炉。 闻得幽香渐起,这才深深呼吸,绕过新添的碧玉山水屏风,向里殿卧榻走去。 谢沉沉果然蜷在榻上,睡得正沉。 然而上京不比江都冬暖夏凉,便是她多留了个心眼、睡前把殿中的窗户都给支起,那依稀的热风也解不了什么暑气,反倒蒸炉似的,把她“蒸”得额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汗意。 她眼睛紧闭着,仍时不时扯动前襟,露出一片雪似的肌肤。 魏弃的眼神落在那片玉白的颈上,定了许久。 说不上什么意味。 只是,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轻飘步子,竟也不知觉踩得重了几分。 他自己没觉察,却把窝在床头睡觉的谢肥肥吓得窜起。这厮方才险些认不出来给它饭吃、养它长大的谢沉沉,却把几次险些宰了它的魏弃记得比谁都清楚。魏弃尚未走近,只与它打了个“照面”,这狸奴顿时飞也似地跳下床,越窗而去。 想来还没调整好见杀神的心情。 魏弃本也没打算理它,倒是沉沉睡得迷瞪,被狸奴又跑又跳的动静惊醒。 眯缝着眼、眼角余光瞥见床边坐了个人,便知是魏弃回来了。 她伸手拉了拉他衣摆。 魏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纸扇,坐在榻边慢悠悠给她扇风。 沉沉早已被热得昏头转向,此刻终于从难耐的炎热中得了几分清凉,不由一笑。磨磨蹭蹭,终于躺到他腿上,睡蒙的鼻音尚未褪去,又懒懒道:“殿下去那么久,”她问,“可是同陛下……说了些什么?” “不过一些琐事罢了。” “琐事?” 哪个锁。 字不常用,她便不认得,问完了,疑惑地歪歪脑袋,半睁不睁的眼睛瞄着他。 “就是闲散杂事的意思。”魏弃说。 说话间,少年牵过她手掌,指尖作笔,在她掌心慢吞吞写下个“琐”字。 沉沉觉得痒,把手往回抽,可那莲心似细嫩的手掌叫他攥在手里,半天也挣不开。魏弃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又慢慢松开。脸上表情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谢沉沉。” 许久,这少年方才低声说:“婚期定下,我们成了婚,便回定风城去。” “嗯。”沉沉点头。 这本就是早说定了的事,她半点不惊讶。反倒是依偎着他那冷玉似的身子“解暑”,不多会儿,眼皮又渐渐耷拉下去。 眼看快要睡着了。 “魏峥叫我替他杀几个人。”却听魏弃又道。 “好……”沉沉下意识地应声。 话到一半,忽的一顿。 她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弃竟是对当今天子直呼其名,听到要杀人——不是战场上兵戎相见,而是没来由地杀人,眉头更紧皱起来。 眼睛睁开,她手撑在魏弃膝盖上,慢吞吞直起身来,问他:“杀什么人?” “……” “为什么要杀他们?” 魏弃说:“北疆一战,中饱私囊、暗度陈仓的人不少。” 阿史那金被俘入京,朝野震动,潜伏在野的突厥人早已蠢蠢欲动。 上京风雨欲来,半年多的光景,朝中已然换了一轮新面孔。可这还远远不够。 魏峥太需要一把好用的刀,一把“师出有名”的刀,既杀得其所,又不会污了皇室的声名。 只可惜,大皇子魏晟,注定是未来的大魏天子,贤君如斯,焉能掌刀。 至于三皇子魏骁—— 这把刀,若是放在赵莽的侄儿手里,又太不稳妥。 放眼上京,再没有人比魏弃更适合做这恶人。 魏弃心中冷冷一笑。 却只低垂眼睫,拾起方才随手搁在枕边的纸扇,又重新给她打了两下扇子。 直把她鬓边散乱的碎发都吹起,见她人还傻愣愣坐在原地,心中才浮起几分失笑意味,又低声道:“婚期也定了,定在腊月初九。” 还有半年。 这半年,他身在上京,便是把咽喉递到了魏峥面前。 但,也只有半年。 今日他已在群臣面前立下军令状,待到成婚之后,便领兵再征北疆,收复雪域八城。 魏峥既点了头,如此,便是君无戏言。 四个月罢了…… 从前十一年也不过弹指间,遑论四个月的短短光景? 沉沉见魏弃脸上表情几经变化,一时似现微怒,一时风平浪静,也拿捏不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要杀的,是妨害了北疆战事之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算滥杀无辜,心里翻覆的思绪总算平复了些。 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好罢,”她说,“阿九,总归我们是在一处的,你有什么都要告诉我。往好了想,待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便在定风城了。可惜又要打仗……到那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分明害怕打仗,如今却不得不借战事脱身。 魏弃默然不语,眼神掠过她低落神色。 不知怎的,忽又想起来初时相识那些岁月,拼了命在他手底下求生的小宫女。想起她为了活下去泪涟涟的眼睛—— 他想说什么,却被外头袁舜的声音打断。 一听到要传膳,谢沉沉原本灰沉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倍不止,“腾”一下从他怀里坐直身来。 这下,想说什么都没说头了。 后悔。 该杀。 他手指背在身后,难耐地拧了两下,觉得手里着实缺把刀。 趁着袁舜等人布菜的工夫,回头便把从前刻木头那套刀找了出来。 沉沉正围着那从未见过的、冒冷气的冰鉴啧啧称奇,魏弃已从里头捻了颗荔枝,剥开送到她嘴边。顺带一摆手,把满脸活似见了鬼神情的袁舜赶了出去。 “谢沉沉。” “嗯?” “我对你好不好?”他忽然问。 “自然是好的呀,”沉沉把从未见过的果子吞进嘴里,瞬间被甜得弯了眼睛,嘴里砸吧两下,也伸手去探冰鉴,学着魏弃的样子剥开一颗荔枝,递到他嘴边,“我待殿下也好,殿下待我也好,我们……” 她的脸突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嗫嚅半晌,才终于小声挤出一句:“我们果真是生来合适要做夫妻的。”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 “……” 魏弃嘴角分明不受控制地微翘,却又别过脸、强压下去。 只装作冷脸问她:“哪里学来的糊弄话?” “才不是糊弄话!” 沉沉怕他多想,忙争辩道:“我从前小的时候,爹就、就常同阿娘说这句话。那时,他们俩也争着给人嘴里喂果子吃呢。” 只是寻常野果,比不得如今这般没吃过的金贵果子罢了。 沉沉说完,把荔枝往他嘴里一塞,也不管他噎没噎着,便掩饰似的埋头吃饭去。可吃了半天,仍都没见魏弃坐下,这才从饭碗里稍稍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魏弃与她四目相对。 沉沉说:“你……”你还是坐下吃饭吧。 这什么话也不说站那发愣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点傻。 她脸上起初有些发慌,这会儿已憋着笑。 “我们的确,”魏弃见状,却抢过她的话头。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你说得对。”他心里那一丝没来由冒头的不安,直至这话落地,方才烟消云散。 说完,这少年终于舍得坐下。 可等沉沉吃得肚子滚圆,侧头一瞧:她夹给他、他面前快堆成山的碗里,却仍动也没动。 只一盘剥好的荔枝,从他面前, 推到了她跟前来—— 少年人的心事,想来便是这般古怪又微妙。 这朝华宫里,从前装了多少桩桩件件他待她的不好。 从此以后,便要装多少他待她的好。 沉沉想明白了几分,越发哭笑不得,吃了三四颗,正好肥肥钻到脚边来,她顺手也喂它吃。 结果手还没伸出去,旁边魏弃已捻了她腕子,黑着脸把她手腕调转个儿,凑上前来,把那颗险些入了“贼口”的荔枝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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