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沉沉时常做梦,梦里对上的、却不是顾氏流泪的眼睛,便是老祖母错愕而惊惶的神情。 四周人群跪倒一地,她分明身处其中,可总觉得那些敬畏、尊崇与仰望的姿态,本都不该对向自己。 那种不自在的、无措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的心情,让她分不清楚,频频梦到离开时的场景,究竟是因为不舍,还是因为连在梦里,也试图想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重演,“补救”自己那时的恐惧与怯懦。 她多希望自己更从容,而不是只躲在魏弃身后。 希望自己能够笑一笑,而不是对着顾氏垂泪的面容,许久,都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她想起八岁那年,母亲送别她时在哭,那时,人人都在看他们谢家的热闹。 如今,母亲送别自己,依然止不住地流泪。 只是这一次,谢家的族老争相归还地产,城中民众十里相送,人人都“祝贺”她,生出了个争气的女儿。 一切好像大有不同,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沉沉心里不安稳。 “殿下,”于是,醒来后,也总忍不住不停的问。一时问魏弃,“我是不是应该趁着赶路的时候学些规矩?譬如怎么行礼,怎么问安……” 一时又问:“我们回了上京,还住朝华宫么?对了,肥肥……肥肥养在袁公公那,会不会瘦了?会不会认不得我了?” 魏弃彼时正在翻阅手中医书,闻言,搁了书册,淡淡道:“不必,一切照旧。” 规矩是照旧的规矩,住也住在照旧的地方。 语毕,见她一双眼珠子滴溜转,仍是放不下心的模样,忽又伸出手去,轻理了理她睡了一觉醒、乱糟的头发。 手指从发顶梳到发尾,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重复。 直到终于把她“哄”出点困意了。 他复才凑上前,将眼皮不住上下打架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谢沉沉,”他说,“我们只是回去一趟,不是让你在那里和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 “谢肥肥若是认不出你,那畜——它便不要想吃饭的事了。” “……” 沉沉失笑:“殿下,对肥肥好些罢。” 可话是这么说。 困意渐渐袭来,她靠在他怀中,不多时,便睡得香甜。 一夜无梦。 ——数月荏苒,待到再醒来,她蜷在他身旁,睡眼朦胧间、小声问:“殿下,到哪里了?” 魏弃不答,只指了指车帘。 一帘之隔,上京街景繁华如旧。 沉沉远望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巍峨宫墙,心头不由一瞬皱缩。 忽然间,眼角余光一瞥,却瞧见处眼熟地方,当即回头轻扯他衣袖,喊:“殿下!” “嗯?” “你看,赌坊,那日出宫时你带我来过的。”沉沉指着那不远处的繁华商铺。 匾额之上,依稀看得清四个大字。 她如今认得的字多了,却不止单认得那一个“福”,当下,一个接一个地念出声来:“熙、福、当……” 沉沉一愣:“诶?不是赌坊?” 魏弃脸色微变,倏然捂住她眼睛,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拖。 原本就这么按在怀里便算了。 小姑娘却还“不依不挠”地要挣出他怀抱,嘴里一个劲问:“是什么?不是赌坊,我方才没看清,殿下,再让我看一眼——” “就是赌坊。”魏弃笃定道。 “才不是!” “是。” “殿下你骗人不打草稿!哪有赌坊不在匾额上写赌坊的?” “……” 魏弃算准了时间松手,任她再去掀车帘、探头张望。 可此时,马车早已驶入宫道,将入皇城,哪里还看得清那商铺门前的匾额? 终究还是他棋高一着。 沉沉回过神来,只好冲他做了个气鼓鼓的鬼脸。
第58章 朝华宫 魏弃甫一入宫, 便被天子宣召至太极殿议事。 沉沉碍于身份不能同往,遂在安尚全的接引下先回了朝华宫。 洒扫一新的宫室中,袁舜早已领着小德子等一众太监宫女等候多时。沉沉还来不及惊叹院中添置的假山石刻、花卉藤井——叫她简直像是走进一处陌生宫殿, 忍不住四下打量,转眼间,便又被假山上那窝着打盹、熟悉的一团雪白引去全部注意。 这毛茸茸的团子, 胖墩墩的身形,除了“谢肥肥”还能有谁? 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再顾不上其他。 提起裙摆、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去, 张手唤道:“肥肥!肥肥!” 一年未见, 她的小狸奴既没有肥成球, 幸而, 也没有瘦成干巴的一条。 被她雀跃过头的声音扰了好梦,谢肥肥懒洋洋掀开眼皮。 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紧她:可看归看,哈欠也连打了几个,却始终没什么反应。 更别说跳下假山来与她“叙旧”了。 沉沉忽想起魏弃之前同她说过,狸奴靠气味而非眼神认人,见状,忙又踮起脚尖、把手伸到谢肥肥面前去。 小狸奴吓了一跳,猛地窜起冲她哈气。 可很快, 伴着小巧的鼻尖耸动,它原本耷拉着的尾巴,却忽然左右摇摆起来—— “喵呜!” 沉沉甚至都没看清楚它怎么动作, 只一息错愕, 便被它沉甸甸的“爱意”砸了满怀。 小狸奴飞扑进她怀里, 寻到最熟悉的去处,拱来拱去闹个不停。 沉沉哭笑不得, 只得捏着后脖颈把它拎起,上上下下打量一圈:见它的确油光水滑,生龙活虎,这才终于放心下来。 “肥肥呀!” 小姑娘像见了亲人,更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后、久违的松快,将小狸奴用力抱进怀里,“你在就好了,”她只一个劲说,“你在就好了……” 袁舜等人听见动静,迎出殿来,瞧见她与安尚全站在院中,顿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沉沉鲜少领受旁人这般大礼,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旁边的安尚全眼神示意加抬手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学着从前见过的宫中贵人的模样,摆手示意免礼。 “起、起来吧,”她说,“大家都起来吧。” 待到袁舜走到跟前,沉沉见他表情恭顺、白眉垂落,似比记忆中的模样老去不少。 又想起昔年离宫时,还是他把自己送到宫门外,如今一年光景,却似恍如隔世。喟叹之余,又下意识冲人福身:“还未谢过袁公公替我照顾肥……” 话音未落。 袁舜见她弓腰,瞬间却脸色大变,忙伸手扶她起身。 手指虚虚在她腕间一扣,拂尘轻扫,“还”她一个大礼:“奴才不敢,谢姑娘这话、当真折煞奴才了。” 她与魏弃尚未行那嫁娶之礼,虽说已是人尽皆知的“九皇子妃”,却仍只当得起一句“姑娘”。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谢善府邸早被拆家焚毁,真按朝中那些老古板老学究们的说法,她如今住进朝华宫,更是于理不合。 沉沉脑子里一时一个念头,想来想去,总归都是魏弃路上教给她的应对之法,可真到用时,却实在难以启齿。只得仍照旧摆手道:“不必多礼、起来吧,起来。” 安尚全在旁,将一切尽收眼底,始终微笑不语。 只等袁舜起身,沉沉怀里抱着狸奴,同他既道谢又寒暄地聊了好半会儿,这才轻咳两声。 见众人都回头望向自己,又淡淡笑道:“洒家奉陛下之命送谢姑娘回宫,如今,已然安全将人送到。只是还有一事,尚需向姑娘禀明。” “安总管请讲。”沉沉忙道。 “谢姑娘虽出身士族,可幼年长于江都,入宫后又同殿下常居于此,”安尚全说,“殿下素来不理尘俗事,想来,未曾有人专程教过姑娘、这宫中诸多繁琐规矩。” 沉沉闻言,表情一僵,心说这是事儿找上门了。 果不其然,安尚全看在眼里,笑得愈发温和,又道:“按理说,这事儿本该归息凤宫管。可眼下皇后娘娘沉疴病中,久不见好。宫中一应事务,概都交由昭妃娘娘代为处置。因此,陛下亦属意昭妃娘娘,为谢姑娘教授宮规礼仪。还请姑娘日后,每日卯时一刻、至露华宫学礼。切勿误了时辰。” 沉沉:……什、什么时辰? 她好不容易“逃”了书院晨读,如今又要日日早起? “姑娘,”安尚全见她迟迟未回神,出声提醒,“姑娘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沉沉心中早已叫苦不迭。 回过神来,面上却还是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没有……奴婢……不对,我,我晓得了。还请公公代我谢过陛下、谢过娘娘。” ...... 魏弃回到朝华宫时,已是午后。 日头毒辣,烤得地面直冒热气,袁舜等人却还硬着头皮候在殿外。直至他来,方才迎上前,把两三个时辰前同沉沉说过的话,又原模原样、添油加醋地说一遍。 尤其提到这院中的模样一新,更是难掩谄媚讨好之意。 “如今殿下不比从前,”袁舜道,“陛下平日里便命奴才好生看顾朝华宫,前些日子,听说殿下行将返京,更是赐下不少金贵物什,如今大都堆在库房,奴才心说,日后这往来之人想必不少,切不能叫旁人觉得咱们朝华宫冷清寥落,是以,有心上下打点一番……” 只是不知为何,在谢沉沉面前能吹得天花乱坠的话,放到魏弃跟前,只消被那清棱棱的眼神上下一扫,嘴上便不由自主打起结巴来。 他心里发紧,早打好腹稿的话,也愣是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讲完。语毕,又不住拿眼角余光打量魏弃脸上神色—— 但魏弃对旁人,哪有半点“神色”可言? 他生来肖母,生得容色瑰丽。可偏偏是这样的好容貌,放在他的脸上,却永远叫人讨不出半点笑来。 袁舜以为自个儿早已习惯,可隔了些时日,又这么冷不丁被他一瞧,心里竟还是不觉生出几分寒意: 遥想昔日,打魏弃生出来,袁舜便总觉得这位九殿下聪明得过了头,俗话说得好,智多近妖,更别提他曾亲眼见过魏弃动手剥人皮,发起疯来杀人不眨眼。后来,眼见得他虎落平阳,整日只知刻木、把自己也熬成了一根木头,这老太监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却没想,那不过半边门框高的稚童没老死朝华宫,竟生生走到今日,从这荒芜的朝华宫里走了出去,朝天大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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