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日她在他府上、隔墙听了那么一次墙角:只一次,她便彻底明白过来,她与他到底不是同路人。 昔年陪她放风筝、吃糖人的卫三郎,与如今高高在上,可以捏死蚂蚁般捏死她与堂姐的三皇子魏骁,大抵也不是同一个人。 她做奴婢时便怕他,如今快要做“九皇子妃”,因着他曾推魏弃落湖的事,对他也难免有几分猜忌与疏离。 只不过转念一想,他给她的令牌,确曾帮过她许多次,他这个人,偶尔对她也有几分善意。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因此,思来想去,脸上仍是挤出点不咸不淡的笑容来。 待走到他跟前时,也福身行了一礼,道:“见过三殿下。” 可是,也不过是动动嘴皮罢了。 她压根没有认真看他,走近了便低着头装鹌鹑,一心只想快点把这“拦路虎”敷衍过去。自然不会发现,魏骁这会儿的脸色竟诡异得可怕:两眼皆布满猩红的血丝,面上却惨白如鬼。 他死死盯着她,那眼神似爱似恨,似仇,也有怨。 可最终满溢的,仍是近乎浓郁的贪恋与不舍。 他几乎站不稳,要死死紧攥着手,靠痛意方能清醒: 她以为的一年不见,却是他梦里的一世一生。 如今,她再度活生生站在他跟前。 玉白如雪的小娘子,俏生生的笑闹如旧,仿佛从没受过什么苦。更不会像梦里的冬日,毫无生气地睡在他的怀里,临死前,还要拿自己的命作赌、用刀来剜他的心。 她那时大抵恨他,所以,什么话都没留下。 而如今,她对他福身,说见过三殿下。 ——不是三郎。 这一世,她的心里没有“三郎”。 她不嫁给他,所以没有生病,没有后宅的猜忌互斗。 她方才跑得那样快,脸上带着笑,是要去见谁—— 总归都不是为了见他的。 见了他,她只会兔子似的惊惧,而后渐渐慢下脚步,恨不能把一步拆作五六步走。 她倒是不恨他了,却变得这样怕他。 连看他一眼都不情不愿,她又怎会知道,他们曾有过那一世…… 他们曾经,才是真正的夫妻。 魏骁忽的轻声道:“听说,你回过江都了。” 果然,提起江都,沉沉脸上立刻有了笑意,似也想起些曾经往事,仰起头来,冲他点了点头。 她原本想说,江都城如今变了模样,殿下若是有心,来日也可回去看看。可话没出口,魏骁反而别过脸去,有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沉沉:“……” 好似被她看一眼、要掉块肉下来似的。 她看着他紧绷到几乎有些发颤的下颌,心中满是莫名所以,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古里古怪……可又说不上来他究竟哪里奇怪。 何况,他奇不奇怪,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魏弃不日便将离京,和这位一心争储的三皇子,余生大抵都再没几面可见。 沉沉想明白了这一层,心头最后一点似有若无的忧虑也随风消散,只再度冲魏骁福身,言明还有正事在身,便绕过他、径直往露华宫主殿而去。 待走得远了,步子又重新轻快起来。 阿九呀,阿九—— 她想,阿九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第60章 孽债 “说。”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脚边, 瞪大到近裂的眼睛尚未闭上。 魏弃手中的剑仍滴着血,又冷不丁架到了一旁跪着的老翁颈边。 “你的儿子杀光了,还有孙子, 孙子若再杀光了,恐怕,就没有容你考虑的时候了。” 许是杀人杀得有些懒倦, 他说话竟难得有几丝温吞。 若不仔细听,倒有些说不上来的温言软语意味:“说罢,”魏弃道, “贪的那些东西, 如今藏到何处去了?” 老翁满面沟壑, 已逾古稀之年, 在户部占着官位、尸位素餐了半辈子。一家风光到头,何曾想到今日会是这般惨烈下场。 沾了他亲儿子血的长剑就架在脖子上,自己的命攥在这小儿手中…… 一头银发灰败成枯草,老翁不住磕头、抖若筛糠,腿间也湿了一片,嘴里却仍一个劲哭嚎着:“殿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说着, 眼见得魏弃剑尖不动,似仍有转圜余地。 他闭目深深呼吸,强忍恐惧, 竟又转眼膝行几步, 连滚带爬摸到一旁背手不语的魏晟腿边, 拼命冲人磕起头来。用的力气太大,额头顷刻间便磕出了血。 “殿下开恩, 还请殿下明察秋毫——” 只可惜,这院子早已被魏弃杀得遍地无头尸、血流成河。与之相比,他那点血又算得了什么? 自也就瞧不出几分凄清了。 染血的手拽紧了青年衣角,在那锦袍上印出一个个骇人的血掌印。魏晟别过头去,默然不语。 “您是仁君哪,”任由那老翁表情扭曲,撕心裂肺,“您怎能由着九殿下屠我兄弟、杀我亲子?臣为大魏鞠躬尽瘁,从无二心,不过是外头传的几句风言风语……怎可轻信?怎能轻信?!” 痛苦之声,声彻云霄。 然而,魏弃回京之前,魏晟查这贪腐案子、已查了足有半年。这中间,哪一次不是好声好气地上门,又被这老翁恭恭敬敬地请走? 大魏朝廷重文轻武多年,官场之中,免不了许多弯绕、关系蛛网密结。 他是老臣,忠臣,要臣,更是如今那位权势滔天的右丞唯一的舅父,两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看僧面看佛面,魏晟亦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 谁料,今日家仆打开大门。迎进门来的,却是一尊毫不讲情面的杀神。 户部尚书徐巍,跪在大皇子魏晟跟前、顿首不止,老泪纵横:“殿下,殿下开恩啊!我等忠心耿耿,为朝廷躬耕多年……今日之事若传出去,朝野怎不震动?朝臣怎不心寒?” “陛下一世明君,从未苛待我等旧臣,君臣一心。如今,却竟纵容出这么个修罗厉鬼,来日岂可了得!” “殿下——!” 几番求饶下来,饶是一贯心思澄定如魏晟,亦被嚎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疼欲裂: 眼下这场面,说他心里半分不怵、半点不心惊,其实也是假的。 这贪腐案由他经手,他自然心知肚明内因有多棘手,查了半年,也不过抓去一堆替罪羊,缴获的金银更不过一些零头。 朝中世家盘根错节,互相包庇,动了这个,另个立马要撞柱求情。尤其是这批开国老臣,当初曾跟着父皇打下江山,个个辈分大不说,手里留下的“保命牌”也不少。旧情在,恩义在,父皇不能轻易动这个手——他这个未来的“明主”,更加不能。 所以案子才硬生生磋磨了这么些个时日。 直至昨日,父皇匆匆将九弟召入太极殿议事。这久不见光的案子方才从他手上,彻底转给了老九。 他不放心,更不愿半年来的努力前功尽弃,这才费尽心思参与其中。谁知今日一来,却见到了这般场景。 魏晟双目紧闭,眉头微抽。 他自幼师从大儒,读圣贤书,崇经尚礼。如今却真正见到了,何谓无间炼狱。 此时此刻,他还能勉强站稳身子不露怯意,亦不过全靠一口气在撑着。 不然,光是这满地的红红黄黄,也足够让他恶心到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不可—— 放眼天下,知书识礼之士,哪个能认可这般做法?! 纵然九弟是北疆之战的最大功臣,声名已传遍了整个大魏。 纵然这个“功臣”,要为北疆之战清算朝野,无人胆敢置喙。 可是这手段…… 这手段,岂是常人能有? 徐巍何等人精,看出这位大皇子的“仁心”尚在,当下一把拉过身旁瑟瑟发抖、早已拉了一□□的孙儿,按着他背、也发疯似的磕起头来。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钝响,仿佛真要把脑袋磕碎在这青石地上。 “快,快求殿下饶命!” “求殿下看在我侄儿有功于社稷,看在我徐家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份上,饶我徐家一丝生机啊,殿下、殿下——!” 魏晟闻声,满面不忍地垂眸,看那小儿哭得一脸涕泪交加,不由又想起自家女儿,如今也是这般年纪。 思忖片刻,到底扭头看向魏弃。 “九弟……”他说。 可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杀了这么多人,几乎屠光满门,还没问出一句实话。魏弃是不会收手的。 他只能说:“饶过老弱妇孺……把人押入天牢审问罢。徐家,毕竟曾于社稷有功哪。” 天牢的酷刑再严苛,咬咬牙、终究还是能活下命来的。 这徐巍是右相的舅父,右相又与赵家一贯不对头,算下来,勉强算是皇后一派。他岂能眼睁睁看着魏弃将人赶尽杀绝? “父皇让你查案,你却把战场上那一套搬进上京……”思及此,魏晟勉强定了定神,苦口婆心地开口劝道。 可话音未落。 只听徐巍一声喊破喉咙的嘶叫,他身上的锦袍,瞬间溅了半边的血,连脸上亦落了几滴腥热。 那血从他眉毛根流下来,说不上来的可怖又滑稽。 “……” 他愣在原地、心口狂跳,足缓了半天劲,复才垂眼望去: 地上,那小儿的身躯仍在抽搐着一抖一抖,脑袋却飞出数丈远——是被魏弃拎着头发,当墙砸过去的。 一颗脑袋碎在眼前,浆糊一片。 魏晟眼前发灰,当场捂着嘴,扭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而徐巍瘫坐着,看着孙儿尸体两眼发直,一时间,竟连哭都忘了。 直到原本缩在墙角、满头珠钗环佩的贵妇人按捺不住,手脚并用地爬上前来,抱着儿子嚎啕不止。有她领头,庭院中,终是此起彼伏地响起哀泣之声。徐巍亦被这哭声勾回了魂来,两行老泪,从衰残的面颊绝望淌下。 完了。 都完了…… 他想。 他们徐家彻底绝了后了。 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只恨恨抬头,嘴里“呜啊”怒吼着,张牙舞爪地扑将上前。 两手狂乱挥舞、往魏弃脸上招呼,誓要把这恶人一同拖下地狱去,与他玉石俱焚——! 直到,那把曾砍下他儿子、孙子脑袋的剑,又径直插进了他的眼,把他死死钉在了孙儿脑袋摔碎的红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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