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跑到这来,回房去罢,”说着,又给脸色发白的乳母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小郎君领回屋去?” 他对曹康这个侄儿印象唯一的印象,都来自于自己的女儿曹烟柔。 烟柔嘴里的这位堂兄,反应永远比人慢一拍,读书也不算出众,默默无闻,连长相也没遗传到国色天香的生母。 只是,当年烟柔被迫替嫁入宫时,连自己都不敢吭声,曹康,却是曹家上下,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反对的人。 反对他那说一不二的父亲,反对他那全家娇宠的嫡姐,为此,他彻底“失宠”,仕途不顺,被曹氏门生排挤出京。 光是这一点,曹贵便觉得,自己始终欠侄儿一个人情。可惜,大概永远还不了了。 ……就还给他的孩子吧。 两个孩子满面瑟瑟、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牵手走远。 曹睿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回过神来,扭头道:“多管闲事。” 曹贵哪敢回嘴,只一个劲地赔笑。 反正,在自己这位能力出色、又对自己多有提携的堂兄面前,他这辈子都没抬起头来过。 不过还好,堂兄也不过是骂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却都没有了平日里闻香品茗的心思。 曹睿甫一落座,便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轻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沉默良久,方才冷哼一声:“童谣,倒是个给人正名的好法子。” 童言无忌,一方面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当真,另一方面,却真正能做到短时间内、令这歌谣中的故事人口相传。 “看来,有人在暗中帮那位九皇子立威啊……” 他语气淡淡,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小小状元郎,真有这么大本事?怕不是后头还有人推波助澜。” 曹贵心口一跳,立刻会意过来,忙道:“兄长,我、我即刻命人去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捣鬼。” 曹睿没有搭腔。 只饶有兴致地将手上的玉扳指旋来转去,重复数次。 衰老而干瘪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仿佛陷入一场自问自答的沉思之中。 曹贵看在眼里,不敢打扰。 无奈,又不能不打扰。 最后,终于还是颤巍巍起身,肥硕的身躯在屋中四下游移,确认门窗紧闭、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走近书案,压低声音道:“兄长,西边来的人,最近不太安分。” “……” “他们不放心质子的安全,坚持要将人劫走,已经在暗中调动兵力,可是如今这般情况,岂容得他们这般张扬?若是张扬过了头,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饶是好脾气如曹睿,言及此,也不由地皱紧了两道浓眉。 突厥人的粗鲁野蛮,他从前虽有耳闻,可起初多和那名名叫英恪的谋士打交道,确还以为今时不同往日。 直到……那九王子作为质子被押解入京后。 每一批暗中前来的突厥人,都总能刷新一次他对这些人蛮不讲理程度的认知。 两方人马与其说是打交道,不如说每次都是在鸡同鸭讲,最后不欢而散。 若非彼此之间还有利益可谋,兄长又与那英恪有约在先—— “静观其变。”曹睿忽道。 “可是,”曹贵却忍不住面露犹疑,“若是坐视不管,万一到时他们反咬一口……” “反咬一口又如何?本就说好只是一笔交易。我们并非那群突厥人的走狗,他们也无权对我们指手画脚,何况,他们答应我的事,也并没做到。” 曹睿冷笑道:“连个人都找不到。一群废物,不堪大用。” 曹贵闻言,愣愣抬头,看向面前的堂兄。 说起来,他还记得堂兄年轻时,似乎是以文秀宽仁闻名上京的。 人们都说,这是一位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中郎将。当时,堂兄还是醉心于武艺的。 若是伯父还活着,如今来看一眼,想必都要认不出自己这个儿子……了吧? 曹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小心擦去了额头那不由自主冒出的几滴冷汗。 曹睿却似乎没看到他那瞬息万变的脸色,只闭目养神片刻,忽又道:“九皇子的事,让烟柔多留神。” 他口中的烟柔,也就是曹贵的女儿,如今宫中的惠妃,曹烟柔了。 皇后名为养病,实则被幽禁宫中,昭妃醉心礼佛,有意避宠。 这一年多来,本是贵人的曹烟柔,与另外一名年轻答应渐得圣心,如今,已是宫中最受宠的二妃之一。 姓曹,自然是要为曹家人做事的。 必要时候,也须得学会吹吹枕边风才是。 曹贵知道兄长的言下之意,当即喏喏应声道:“是、是。我晓得了,我……我这几日便遣人同烟柔知会一声。” 曹睿便不再说话了。 靠着椅背,阖目不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一般。 但曹贵知道,这便是兄长暗示他不必在此徒增吵闹的意思了。 是以,他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转身匆忙离开。 书房中很快只剩曹睿一人。 但实际上,又不止他一人。 他从桌下暗格中抽出一封书信,看过之后,沉默良久。 “盯住她。”最后,他说。 “必要时,可以杀之。但切记,把握好时机。” “我倒要看看,魏峥还有什么把戏?” 语毕,他朝窗下挥了挥手。 肉眼所见的变化,自然什么都没有。 唯有空气中的气息蓦地沉静下来。他便知道,那个人走了。 可他的视线并没有从窗棂的方向挪开,相反,他转而定定望向窗边那盆——称得上不伦不类的“花”。 当然,准确来说,那其实是一根竹子。 一根……不像富贵竹般枝繁叶茂,也非玉山竹般自成景致,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孤零零的竹子,有成人手腕般粗细,直上直下,连一片多余的竹叶都没有,简直全无美感。 就那么种在花盆中,与其说是盆栽,不如说更像一把青色的、笔直的刀鞘。 尽管他已许多天没有为它浇水——更没有任何人敢轻易碰他书房中的东西。可是眼下,那花盆中的土壤却仍是湿润的。 这是一根顽强到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竹子。 他有一瞬的晃神。 于是,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自己三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了。 那个女人彼时就坐在窗下吧?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幔。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清楚地听见她说——用一种近乎雀跃,到后来,又带着无法掩饰的动容的语气。 【这是我家乡人人都会种的竹子呢,中郎将大人,您没有见过吧?】 【我想将它送给您——】 【作为交换……可不可以请您,答应我一个愿望?】 ...... 她说。 【中郎将大人,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忘记我呢?】 * 谢沉沉生病了。 说不上来病因,但可以确认的是,这病来势汹汹。 她当日病倒,便开始彻夜彻夜地发起高烧。 这感觉颇似她初来朝华宫时,几乎花光了整月的月钱为魏弃买药膏,却发现那药膏被随手弃置雨中,浸润了水不能再用时的那次。 心气一折,人马上就倒了。 太医倒是来看过两回,但到最后,也只是无一例外地频频摇头,说让她安生静养,不要劳累,开了几副养气宁神的方子给她,也就再没别的法子了。 沉沉本来也没力气,脑子晕沉沉的,便也没有多问。 唯一,只“多问”了一句:“下回来替我看病,”沉沉说,“可不可以叫陆医士来?” “陆医士?”那太医却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两条白眉皱起,“哪个陆医士?” “陆德生,陆医士。” “太医院中并无此人。” 那太医甩下这句话,便蓦地背起药箱、头也不回的领着药童离开了。 看那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她提了个多么恐怖的话题似的。 留下沉沉呆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的确,自己这次回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陆医士了。 难道陆医士辞官了么? 她有心想问个明白,可她整日都在发烧或者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 难得醒来的时候,也至多只能给自己煎服药,又给肥肥准备几日分量的食物,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 快乐的梦偶尔有些,无外乎是小时候和兄长上山下河的“皮猴儿”往事,或是在谢府偏院能吃饱饭的日子,再然后,便是江都城里,有着温暖怀抱的阿娘,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刀子嘴豆腐心的祖母……还有魏弃了。 只是,梦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甚至总在梦里的快乐中猛地心一坠。 然后,梦里的她,便总无一例外地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对眼球不断地往下淌血,几乎无法映出她在梦里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当时一定在哭。 因为每次睡醒的时候,她的枕边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她想那是魏弃的眼睛。 魏弃在流血,流着血,也不愿意闭上眼睛,要在梦里看着她。 因为是魏弃的眼睛,所以,她不想把这个梦归类为“噩梦”。 就算……是个好梦吧。 起码见到了他。 与之相比,另一个更常出现的的梦,对她而言,才是彻彻底底的“噩梦”。 因为梦里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一片,她只知道梦里的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漫无目的,想停又停不下来。 而且,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她在梦里偶尔能听到爹娘、阿兄、伯父……甚至昭妃娘娘,乃至那位奇奇怪怪的三殿下的声音。但是,没有魏弃。 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茫然地寻找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走累了,扶着“墙壁”,就偶尔冲前面拼命喊一声:“喂——” 她期待能有点别的声音。 哪怕只是回音都好啊。 这个梦实在太安静了。 可那甬道里,竟然连回声都没有。 不记得连续梦到这个场景多少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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