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三十二提前逃出去啦。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三十二都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我没有三十二聪明,”他说,“三十二,又不知道藏到哪去了……从小到大,玩捉迷藏,我都找不到他呀……” “算了算了,三十二,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让人找到啦。哥哥先去找爹娘了——下辈子我们再做兄弟呀!而且,看来,我还是要做哥哥啊……因为我死得比你早嘛!” ...... “终于可以不用再杀人啦,我最讨厌的就是杀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老天爷,下辈子我还是想做人,不过,可不可以不做‘大人物’?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每天能吃饱饭的人就好了。” 只不过,这些话,他其实都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的喉咙早已在告知沉沉魏弃已然醒来的消息过后,便再也无法发声了,他的两眼渐渐失神,无法支撑沉重的头颅,身躯彻底歪倒下去。 于是。 等到那碗热乎乎的馄饨端到他面前时,他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沉沉的手指颤抖着。 她一路小跑而来,热汤飞溅,把她一双手烫得通红。 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 只兀自蹲下身来,把那碗馄饨递给闭着眼睛、脸上依稀还有笑容的三十一,轻声说:“吃吧,我煮了很多,还可以再煮好几碗呢。明天、而且明天,我还可以接着包。想吃多少都行。” “三十一,吃吧。” 眼泪滴进了碗里。 她说:“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三十一再也没法飞快地吃完三大碗馄饨,然后有些羞赧地抬起头来,冲她笑了。 三十一,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和他这平平无奇的一生般,没有惊扰到旁人,无声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69章 暗夜 三十一的死, 和沉沉从前曾亲眼目睹过的战场厮杀,又或是那些素不相识的死囚不同。 这是第一次,她看着自己活生生的朋友在眼前死去。 而她对此束手无策, 毫无办法。 “……” 手里捧着的瓷碗渐渐冷了,馄饨的香气与热气尽皆散去。 她坐在三十一身旁,从深夜到天光渐明, 神情始终是呆滞的。 直到肥肥寻到了她。 误以为她手中那碗馄饨是煮给自己吃的,它围着她殷勤地打转。 转了半天,见她没反应, 它眼珠儿一转, 又发现了歪倒在一旁的三十一, 于是跑过去、如旧伸出舌头、亲热又大力地舔了他一口—— 小主人这段时日精神不济, 没空陪自己玩。所以,这个穿黑衣服的每次来时,都会陪自己玩一会儿滚石子。 在小狸奴的心里,三十一大概也算自己的“朋友”了。 可是,任它舔了又舔,这一次,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爬起来陪它玩的意思,还是静静歪倒着, 头也不抬的样子。 “喵呜?” 沉沉闷不吭声地站起身来,拎着肥肥的后脖颈,把它带去了小厨房。 凉透的瓷碗被轻轻放在一旁, 她重新给它煮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过后, 端着水盆出来, 在井边打了一盆凉水,她又回到了那处墙沿下。 吃力地扶起了三十一歪倒的身体, 沉沉将他放平,沾湿手中布巾,一点一点,为他擦去了脸上糊得结块的血污。 她甚至把他脑袋上那乱得不成样子的发髻也重新梳了一遍。 只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实在太大了。 几乎让他身首分离,那样子依然可怖。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跑回主殿去翻箱倒柜。 翻了不知多久,终于在萧家给她置办的嫁妆里,她找出了自己始终舍不得穿的那件朱色纱裙。 可找出来却也不是为了穿——她找来剪子,沿着裙边,细细地剪下了一块完整的布料。就是这块布料,后来,被她轻轻绕在了三十一的脖子上,固定住了他的头。 于是,等到安尚全踏入朝华宫,来为三十一收尸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好似只是睡过去了、很快又会醒来,支支吾吾喊自己一声“义父”的傻孩子了。 他盯着眼前“干干净净”的三十一,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眼发涩,竟然久违地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时,他才终于迟滞地转过视线去,看向环抱双膝坐在一旁,眼神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我来带三十一走,让他入土为安。” 他说:“这孩子喊了我十几年义父,如今,人死灯灭。我总该让他这辈子,有个体体面面的收场。” 他自称“我”,而非“洒家”。 用的是三十一义父的名义,而非说一不二的大内总管。 “……” 沉沉闻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进去。眼神仍是放空的,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有些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她轻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我求他,如果殿下醒了,让他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沉沉说:“所以他来了。如果他不来,兴许,有人能救他的。” 安尚全没有说话。 沉沉又道:“我答应了给他做三碗馄饨,可是,等我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我应该早些做给他吃的。” “上一次,他来时碰到我在煮面,我给自己卧了荷包蛋,但忘了给他那碗下一个蛋。他吃的是最素的素面。” “我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我害怕,所以心里总是忍不住怀疑他,我不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最贪吃的三十一,到最后,却是饿着肚子走的。 她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到要说了,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唯有一颗接着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落。 安尚全就这么静静站着,看着小姑娘用细弱的双手捂住脸,起初,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呜咽,到后来,却变成毫无顾忌毫无仪态的痛哭出声。 她哭了很久——为躺在自己眼前,这位以后再不会见面的“朋友”,也为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徒劳无功。 而安尚全,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肩膀不再起起伏伏,脑袋却仍深深埋在臂弯之中。 沉沉闷声道:“你带他走吧。” 安尚全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复才弯下身去,将三十一打横抱起。 他没有带任何人,孤身一人前来,看着瘦弱苍老的身体,却能把高而壮的三十一稳稳抱在怀里。 “三十一,”离开之前,他淡淡道,“原本不叫三十一,他本来的名字,叫安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个迟早会被“献祭”出去的孩子说这些话。 可他还是说了。 “来找你,是他自己选的,伤成这样,大罗神仙也难救,也许他只是想最后再见见你这个……朋友,”安尚全说,“多谢你,让他走得体面。我看得出来,这段时日,他过得很开心。” “……” “九皇子已然苏醒,不日便将与那位赵氏千金完婚,婚期,仍是定在腊月初九。此事已无转圜之地,但是你的性命暂且无虞。好好待在朝华宫中,衣食起居,自有人照料。” 虽然这些即将被派来照料她的人,多也是为了监视和看管。 可起码,她不会再挨饿,也有人照顾了。 在她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陛下至少会保全她的性命。 安尚全知道,自己今天已经说得“过火”。 太多不必要的提醒,不必要的叮嘱,本都不该出自他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阉人口中。 可他看向三十一颈边那条朱红的轻纱,看着他脸上——似乎终于释然的微笑。 却终于,还是轻声把那些,本该深掩于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注定是为图谋他物而催发的婚事,也许,不成,反而是种好事,”安尚全说,“姑娘若是想多活几年,便不要再惦记着与九殿下那些儿女情长,如此,对你二人而言,或许还有……” 还有一线生机。 “罢了,我的意思是,待到日后他与那赵姑娘生儿育女,诞下子嗣,”他把“子嗣”两个字咬得很重,又几乎刻意地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到那时,一切安定下来,你若仍痴心于殿下,或许仍能被抬作侧妃、伴他身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记住,切不要只盯着一时的好坏。” “奴才言尽于此,还请谢姑娘,日后多加珍重。” 他说着,回过头来,冲谢沉沉微一颔首,“也请姑娘莫再向第三人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语毕,抱着怀中的三十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行至后院墙根处,足尖轻点,翻墙而去。 他出了一趟宫。 待到再回御书房伺候时,所有的狼狈、悲伤、痛苦,却都已尽数掩去。 他又做回了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安总管。 魏峥饮下半杯他奉上的参茶,埋首于那奏折文书堆成的书海,忽的出声问道:“葬了?”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天子的眼睛。 安尚全后背顿时爬满冷汗,电光火石间,万般念头闪过。 末了,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应声道:“是。” “葬在哪里?” “宫外,奴才那糟糠妻……的衣冠冢旁。” 魏峥遂不再言语。 屋内烛火幽幽,映亮他陡峭刚直的面庞。 这是一个从战火中淬炼而出、剑指天下的帝王——蛰伏多年,隐于贤名之下,又被平西王赵莽的风头盖过,已有太多人忘了,他同样是毋庸置疑的武将出身。 安尚全一时间猜不透自己主子的心事,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 不由地怀疑,今日自己所做之事,所作之言,到底有多少袒露天子眼前。 可他一贯灵光的脑子,这会儿竟似锈钝一般,迟迟作不出任何反应。 只有无边的悲怆充盈于心中。 而后,他便恍惚想起一张早已朦胧的面庞来了—— 那是怎样衰残的一张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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