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无三两肉,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青白的皮,两颊和眼眶都凹陷下去。 可,那便是他还在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时,嫁与他的糟糠之妻啊。 到处都在打仗,每日食不果腹,他们弃了自己的田地,带着两岁的儿子北上逃难。 直到有一天,妻子忽的倒了下去。他那时手无缚鸡之力,与他人搏斗也抢不到食物,就去挖观音土,挖野菜根,拼了命地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吃。 一点都没有。 快死的那天晚上,她强撑着给他熬了最后一锅野菜汤。 逼着他喝下去之后,她忽的说:“不要再把吃的浪费在我身上啦。栓子,你就带着阿福逃难去吧。” “等我死了,”她说,“你把我吃了,吃得饱饱的,带着阿福往北边去吧。听说那里还没闹灾,有粮吃哩。” 他不肯,她也没有强求。 只是那天晚上,陪着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阿福刚出生时的好年景,说到打仗那几年,逃难逃荒的可怕,最后她说,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吧。 他说好。 第二日,他如旧出门去找食物,回来时,只看到妻子挂在那破庙梁上飘摇的尸体。 他抱她下来时,她的身体分明已冷透了。 他坐在她身旁,痴坐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听见阿福喊饿的哭声,他才终于惊醒,一声不吭地,把她埋葬了。 埋在一座破庙佛像的身下。 他抱着阿福,把阿福卖给了一户家有余粮却生不出孩子的夫妻。临走时,给阿福留下了妻子绣的最后一块手帕。 后来的事……便好像梦一般了。 他去参了军,做了几年小兵,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反而伤了身子。 被派去在火头营做饭时,却莫名得了赏识,一路高升,又因善于察言观色,渐渐学得舌灿莲花,遂入了后来那位“主子”的眼……就这么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 直到他成了位高权重的安总管,负责培养一批忠心卖命的暗卫。 被挑上来的一百个孩子里,他发现了一对格外奇怪的兄弟。 哥哥痴笨,却在习武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弟弟“狡猾”,唯独对武艺一窍不通。 做哥哥的不像哥哥,任由弟弟指挥欺负,做弟弟的,“作威作福”,却也对自己这个凡事都比别人慢一拍的兄长偶有维护。 他们在残酷的训练下活了下来。 一个被赐名“三十一”,一个赐名“三十二”。 三十二做错事,总是把三十一推出去顶罪,三十一被害得好几次险些丧命。 他看在眼里,既嫌弃三十一的迟钝,也冷眼旁观三十二的心机深沉,想着他们迟早会有撕破脸皮、自相残杀的一日。 可是,在三十一又一次因搭救三十二而性命垂危时,却是三十二一步三叩首地求到他跟前。 “安总管,”三十二说,“我哥哥是我娘花二两银子买来的,他原本姓安——他身上还有一块不离身的帕子,他很宝贝,说是他娘亲留下的,安总管,您认不认得他?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安总管,若您不救他,您定会悔恨终生。” “安总管——!” 他的阿福,原来早就在他眼前。 ...... 【三十一,三十二经常欺负你,为什么你还处处维护他?】 【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呀。】 【三十一,拿着这些银子,去讨个媳妇儿,找个地方过你的安生日子去罢。】 【可、可是我走了,义父,谁给您养老送终呀?】 【……】 【义父您救过我的命,我要给您养老送终,不然的话,我阿娘在地底下见了我,一定会痛骂我忘恩负义啊。】 安尚全静静站在魏峥身后,突然间,心头那些惶恐不安、毛骨悚然的惊惧之意,都渐次退去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低垂下眼帘,嘴唇微微翕动—— “小安子,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魏峥却倏然开口道,“如今,一笔帛金,朕总还是要替你备着的。” 安尚全一愣。 “内藏库的人早在外头候着了。” 他说:“拿着这笔钱回乡去,把那孩子,好生葬了吧。” 安尚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登时双膝落地,跪倒在魏峥跟前。 魏峥却没有再转过半分视线,只淡淡道:“去吧 ,”他说,“走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此话一出。 安尚全怔愣片刻,最终,到底是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了。 躬身离开御书房时,他远远望见一道瘦高纤细的身影向此处走来。 夜风萧瑟,拂动素裳。 少年青涩秀美的轮廓逐渐模糊,恍惚间,似穿过寒风骤雨,倏然褪去了覆于皮肉之上的一层伪装,终于露出了原属于他、肃杀而森然的真容。 长靴踏上玉阶的那一刻。 安尚全浑身上下突然止不住地颤抖,拜倒在地。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恐惧更多,还是厌恶憎恨更多。 “参见……九殿下。”只依稀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虚软无力地飘荡于夜色之中。 魏弃却并没有看他,抬步,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一步,又一步。 那脚步如催命的战鼓。 然后,突然地,停了下来。 “还剩一个没死。”那少年轻声说。 好似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安尚全猛地抬起头来。 可喉口干涩如斯,竟说不出只言片语,他只能目送那素色的身影走入御书房中。 灯影飘摇,将那少年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一刻,他再不是朝华宫中不与人争、不与命争的九皇子。 而是一只飘荡于人间,以鲜血与恐惧为食的恶鬼。 * “谢姑娘。” “谢姑娘,醒醒。” “谢姑娘,该起床用膳了——” 沉沉睡得正熟,忽听见接连几道轻唤声在耳边响起——且有锲而不舍不断响下去的架势。 紧跟着,连她的肩膀也被人小心摇晃了两下。 想装睡似也装不下去,终于,她还是睁开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懒懒看向床边、那两个身着粉红宫装的小丫头。 就在安尚全告知她,会有人来她跟前“伺候”的两天后。 久未露面的袁舜果然在那日清晨,往朝华宫领来了两个宫女。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住在前院负责洒扫的小太监。 她推脱说人太多,朝华宫中没有那么多的活计要干,却还是没能敌得过这位袁总管皮笑肉不笑、三两拨千金的功夫,四人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两名贴身伺候她的宫女,年纪大点的那个,叫杏雨,与她差不多年岁,生得小家碧玉,眉目清秀; 另外一个则叫梨云,这年刚满十四,面庞则更娇艳可人些,正是之前她好几次见过、在她面前缩得像个鹌鹑的小宫女。 转眼间,几人便在朝华宫呆了月余,沉沉的病亦在杏雨梨云的照顾下,眼见得有了几分起色,只是始终还缺了几分精神气。 “谢姑娘,”见她睁开眼,杏雨忙凑上前来,“午间您便没有用膳,这晚膳,奴婢想着,怎么着都得用上一点罢……” 晚膳? 沉沉咳了两声,半支起身来,探头望向窗外天色,“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已、已是酉时三刻了。”一旁的梨云小声接腔。 沉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又不知不觉睡了好几个时辰。 放在前几日,还能解释成癸水来了、身子不够爽利,如今再这么睡下去,倒是真要睡痴了。 她不由地苦笑了下。 飞快穿好衣裳,却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她把搁在枕边的竹节镯戴上手腕。 那镯子甫一触及她皮肤,便很快从松到紧,最后,牢牢扣在了她那细瘦的腕上。 杏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梨云却毕竟年纪小,忍不住盯着那只翠绿的手镯,一副目不转睛的专注模样。 沉沉便同她解释:“这是辽西的一种怪竹,长在沙漠里,天生喜水……” 却是把从前魏弃告诉她的一整套说辞,又原模原样地照搬着说了一遍了。 梨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膳两荤一素一汤,放在宫中,绝不算丰盛,但对于沉沉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她索性招呼杏雨梨云坐下一块吃。 两人却都是忙不迭地摆手,死活也不肯落座,无法,她只好另拿了碗来,给人盛出两碗饭菜,又给肥肥备下一份——至于前院的小太监,向来是不归她管的,每日洒扫完,两人也不住在宫中。 杏雨梨云对了个眼神,齐齐对她露出了个感激的笑容。 用过晚膳后,沉沉陪着自家同样吃饱喝足的小狸奴在莲花池旁玩好一会儿水,这才起身去沐浴。 杏雨梨云早已把热水备好,将浴桶搬进主殿。 沉沉却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伺候,只让两人随心做自个儿的事去、不必管她。见两人走远、殿门合上,这才褪去身上衣裙,在热气缭绕中踏入水中。 脖子以下,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她难得惬意地长呼一口气。 怎料还没享受半会儿,屏风外,忽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她猛地惊醒,吓得两手抱臂,惊恐地望向声音来处。 却是杏雨忘记将她换洗的衣裳归置妥当,将殿门开了个小缝、进来把脏衣收去,转而放上一件浅绿纱裙。 “姑娘莫怕,”隔着屏风瞧见沉沉姿势,又忙笑道,“我这便走了,姑娘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放声叫我等便是。奴婢与梨云都在外头候着。” 沉沉应了声好。 眼见得杏雨那轻巧的脚步声渐远,殿门重新合上,这才重新舒展开身体,放心将自己沉入水中—— 也不知是因为热水把人蒸得太舒服,抑或是她本就睡得昏沉被人叫醒,困意尚迷蒙着。 就这么泡着泡着,眼皮竟开始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 她一觉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浴桶中的水已然只剩半点温热气,几乎要凉透了。 唯恐再着凉生病,沉沉连忙出水来,拿布巾匆匆擦干身体,准备换上杏雨为她备好那件纱裙。 谁知这纱裙是宫中新近风行的款式——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八成是杏雨从袁舜那领来的,总归不是她带进宫来的衣裳,她折腾了半天,腰间那根系带仍然松松垮垮地挂着,后背一阵风凉。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