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血脉 直到这时, 沉沉亦终于意识到: 今天——只有今天。 他是真的被人刺穿了胸口,而后,带着几乎致命的重伤, 仍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没有难过的工夫,转身便要去找伤药。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 魏弃已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于她身后。 “……!” 伸出双手,他将她轻轻搂在怀中。 而后, 在她身体僵硬不知如何反应的那一刻。 少年忽的弯下身来, 冰冷的脸庞贴住了她的颈侧。 “死不了, ”他说,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伤口上。上药,包扎……之类的事情,我都不需要。” 也许,一开始的他,的确是需要的。 伤口若是失血过多,便需要花上更多时间痊愈; 同时受伤的部位若都伤及心脉,也会让他不得不卧床养伤。 就像一枚精致的木偶,倘若关节处的机关受到损坏, 需要拆下部件重新整理修缮。 可如今的他已渐渐不再需要这个过程。 第一次与燕人交战,身中十五处刀伤,三处箭伤, 手腕骨折, 两根肋骨断裂, 他泡在药浴桶中,花去二十一天, 方才彻底痊愈; 雪谷之战,他被埋在积雪之下三日,身中五刀,右臂折断、左腿脚筋被挑,这一次痊愈,他花了十五天; 定风城下,身中四十三箭,以重伤之躯深入敌阵,五脏六腑无一完整,伤势远胜从前,他却只用了七天便从昏睡中醒来,十天,即可下床行走。 纵然金针封顶为他保下了最后一丝生息,可每次濒死之后再睁开双眼,他都能察觉到,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存在,正在逐渐地消失。 而他的身体,也正渐渐向着古籍所言,“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的——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不可逆地发生着变化。 魏峥至今仍没有派人取出他头顶那枚金针,或许另有打算,或许只是为了他与赵明月成亲之时,尚且是个叫人看不出破绽来的“正常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金针的效力,已经在衰退中。 他其实,早就已经死在了朝华宫中,一剑穿心的那一日。 如今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在向天借命,苟且偷生罢了。 魏弃拥着怀中人,双臂渐渐收拢。 他的心脏亦因这动作而被挤压着,伤口不住往下淌血。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腥味,可他似浑然不觉,这痛意反倒让他在无边的孤寂中,寻得一丝久违的真实感。 就如他怀中拥抱着的,有体温、有心跳、凌乱呼吸着的谢沉沉一样。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那一天想过与她一起去死。 后悔自己竟然想过,要她陪着他一起死。 这样活生生的心跳,若是死了,也会像自己胸腔中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一样,变得冰冷而无趣吧? 他想要她像这样有血有肉地活着,陪在尚且还能被称为“人”的自己身边。 倘若还能再奢侈一些的话,那他希望,若是有一日,自己连人的本能也失去时,能够控制自己——或者说,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使用自己这把好用的“刀”的人,仍然还是谢沉沉。 用来杀人如砍瓜切菜是用。 用来真的砍瓜切菜,也是用。 好想…… 他心里的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谢沉沉,让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我能做什么?”沉沉忽然问。 她靠在他的怀里,起初几乎要越出胸膛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去。 她的手,亦轻覆在了扣住自己腰肢的那双手上。 她问他:“不需要包扎伤口,不需要帮你洗掉那些脏衣裳,那,魏弃,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 “陪在我身边。”他说。 “……” “什么都不用做,”他说,“活下去,以及,陪在我身边。” ...... “但说真的——就、就这么躺着,真的没关系吗?” 深夜。 沉沉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半宿,终于还是睁开双眼,侧身望向躺在床外侧、睡颜恬然的魏弃。 虽然闭着眼,可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 真正睡着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同床共枕、”“老夫老妻”的某种默契使然,她就是有这样笃定的自信。 果然,她甫一出声,枕边人长睫微颤,随即,便缓缓掀起了眼帘。 “嗯?”却是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了。 “我的意思是,”沉沉只好伸手,隔着一层中衣,轻按在他受伤的伤口上,那力气小心翼翼,轻得几乎如抚摸,“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了?真的不会……流太多血,然后……” “不会。” “那你就这么伤着,能睡得着?” “睡不着。” “……” “但是,方便想事。”魏弃言简意赅地交代着。 伤在心脉的疼痛感,尤其是伤口扯动时的绞痛,都能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回到上京已然数月。 这段时日,纵然他“大开杀戒”,毫不留情,可凡被杀之人,几乎都无一战之力。 已经很久没人能伤到他——直到今天,那个突然出现的刺客趁他分神之际,一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如果不是他的体质特殊,这一剑,兴许能置他于死地。 且此人武功路数极为诡异,轻功了得,神出鬼没。 究竟有几分本事,他眼下与他交手不深,暂且难下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魏弃又一次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之中。 一旁的沉沉,却露出了个意料之中的、“你看果然吧”的表情。 满脸黑线地半支起身来,她蹑手蹑脚爬起,想去外头找瓶止血药——当初魏弃险些丧命地宫,陆医士恐他伤口崩裂,开出药方之余,也留下了不少的止血药给她。她记得还没用完。 只可惜,她才一只脚跨过某人的身体,手腕便被人攥住。 “……?” 她本就小心翼翼踮着脚尖。 被他中途一拦,更是重心不稳,手在半空中拼命扑腾了两下—— 最后,终是一屁股不偏不倚,坐在了离他伤口不过咫尺之距的……小腹上。 伤口淌血,他没喊过一声痛; 这么结结实实、正中靶心的“一击”,却让他顿时没忍住、闷哼出声。 沉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结果手没个着力点,不小心一按—— “好了。” “别动了。” 魏弃搂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按进怀里,随手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裹得严严实实,“再动下去,流血流不死,可能得被‘秤砣’压死。” “……我哪有那么重!” 沉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争辩,好不容易探出头来,整个人扒在他肩上,仰起头,刚好够到他的下巴。 “我一点也不重啊!”她怒气冲冲。 不过转念一想,不重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倒喜欢自己白白胖胖有福气的样子呢。 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玉雪可爱、小团子般的讨喜模样,她的气焰顿消,只低声咕哝道:“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那才叫小秤砣呢。我阿爹那么高,都快扛不起来我了。” 魏弃说:“那就再长胖些,让我瞧瞧你小时候的样子。” 他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 许久,忽又低声道:“今日,我去见了阿史那金。这伤,便是在质子府中落下的。” “阿、阿史那金?”沉沉一愣。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却既不是那满身珠宝玉石、肆意恣睢的九王子,也不是城墙楼上惊慌失色的小少年,而是定风城牢狱中,那只冲着自己炸毛的“狮毛狗”。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 以及,一身改不掉的坏脾气。 “哦……”于是她喃喃出声,“他还好吗?” 不会还和以前一样动辄生气、喊打喊杀吧? “他的命尚有价值,引得不少虫蝇闻风而来,暂时死不了。” 魏弃说:“但是,今天,这里头多出了一只从没出现过的——厉害的虫子。” 沉沉闻言,脸色登时一变,“你的伤就是他……弄的?” “嗯。” “是什么人?突厥人吗?” “也许是,”魏弃说,“我的藏书中,有樊齐昔日所赠、一百七十六部江湖剑法,但其中,并不包括他今日所使之剑。要么,他并非大魏人士,要么,他的剑法已远在其之上。且他与突厥,必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不然,今日不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质子府,且——一心只为取我性命。” 平西王与王室联姻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 在世人眼中,他便是平西王辖下二十万赵家军的下任统领。对于久受赵氏压制的突厥人而言,则意味着,他也取代了重病不起的赵莽,成为了他们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么?”沉沉突然问。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盯着头顶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小声问:“他,他穿的是红衣么?” 魏弃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你怀疑那是你的兄长?” “……” 沉沉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快,一时哑然。 沉默良久,方才从喉口挤出一句:“也许……是英恪吧。我也是猜的。因为,他是大魏人士,又……和突厥,关系紧密。我能想到的人里,好像也只有他了。” “但也不止他,”魏弃说,“而且今日,那刺客穿的并不是红衣。他脸上戴着面具,更看不清楚容貌。” 那,便当作——不是他吧。沉沉想。 最好不是他。 她宁可他逃出追捕,此时此刻,已然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非继续为突厥人所用,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如此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轻按着胸口,尝试着长舒一口气。 夜色之下,魏弃却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两眼深若幽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人已翻了个个儿,被人压在身下,困于他双臂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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