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整个夏后,千万朵荷曲折地半断,残枝枯叶沉入烂泥。 但曦珠知道,那些泥底下,定然生长着白生脆甜的藕。 她转目望向身旁人,有些疑惑,也有些禁不住笑,问道:“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略微想了想出城时,走的是南门。 她又问:“是高庄沟吗?” 与京城内那些精致的去处相比,甚至连地的命名也俗气,却是卫家在南城郊外的田庄。 前世,卫家尚未倒时,她帮姨母盘算各地账面,看过这里的进项。 后来,卫家定罪流放,大抵跟着整座公府一起被清算,缴入国库。 卫陵笑道:“其实我不知该带你去哪里玩,不想和你在城内那么多人的地方逛,便来了这个稍僻静的地方。” 他看到她脸上轻快的笑意,想,她是真的不喜欢待在公府,也不喜欢待在京城。 哪怕只是出城,笑容也比在身后那座四方城内时,愈加粲然。 和那回带她去纵马时一样。 一刹那,卫陵莫名心悸,恍若不真实里,他一下抓住她的手,又在她回首的疑惑视线里,挑唇笑说:“等会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曦珠点头应道:“好啊。” 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再偏头去,看车窗外令人喜悦的、丰收的景。 很快,马车绕过大片的葵花地,转见庄子的影。 庄上的仆妇奔迎上来,事先得了消息,三爷会过来玩一日,已先将那间屋打扫干净。 先前三爷时不时也会跑到这处来。去年和那些勋贵子弟秋猎出事,便是在附近的山林。 仆妇如何没料到三爷会带着表姑娘过来。 他们这些人,常年待在远离公府的庄子上,哪里得知清楚详情,只知一二。但难得殷勤的机会,自是要抓牢,说不定能被调进公府里。 仆妇乍见这位表姑娘的长相,以及被三爷牵握的手,及时收起诧异的神情,带着人往住处去。 屋里并无那些名木家具、贵重器物,但收拾地很整齐,一尘不染。 窗页大开,对着外面的两棵石榴树,篱笆上绕长着密密麻麻的牵牛花,藤上零星几朵紫色的花。 光从窗外扑入,静静地落在案上的一瓶桂花上。 近晌午,仆妇将人带到,又忙不迭地出去,准备午膳过来。 庄子的饭菜也并不精细。 不过酿豆腐、茭白鲜、炸藕盒、荷叶鸡、蜜炙鹌鹑。曦珠却吃了两碗,放下碗时,她甚至觉得哽住了。 卫陵看向她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脸。 卫陵不由笑道:“你太瘦了,多吃些挺好。” 每回与她一起吃饭,他也忍不住多吃。自己一个人,倒没什么胃口。 曦珠暗下捏了自己的腰。 其实她觉得这两个月,与他一道吃饭,自己好似多长了些肉。 唤人来收桌,卫陵拉起她的手,朝外边走。 到马厩去,挑选了两匹马。一匹红棕,一匹栗色。 而后两人牵着马,沿着庄子后面山脚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消食。 秋风穿梭过山林,高耸的树冠间,发出潇潇沙沙的摇晃声,不时从山坡滚落下青皮的核桃,和裹满了刺的板栗球。 曦珠弯下腰,要去拣板栗。 倏地被一只手拦住。 她抬眸,对上他的问:“想吃吗?” 她点点头。 后来如何演变成两人坐在一处水边,而他兜揽的莺色缂丝袍摆里,一堆的板栗,松放后,落于地上的凹处。 他们坐在一块大石上。 她望着岸边生长的大片芦苇,起风了,从满眼的灰绿里吹过去,扬起呼呼的声响,惊动躲藏在里面的水鸟,惶恐地扑扇白色的羽翅飞出,纤长的脖子里,还在吞吃才捕获的鱼。 他低着头,用尖锐的石头剥弄着那满是刺的板栗球,将褪出来的板栗递来给她,接着弄下一个。 才成熟落地,壳并不硬,稍微用些力咬,便破开了那层褐色,露出里面的肉。 咯嘣的声音里,嘴里一股清甜。 曦珠吃着,又俯着他低下的脸,睫毛微垂,嘴角收敛,还在凿弄手里的刺球,一副认真的神色。 她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这时才想起他的身份来,镇国公的第三子,长于雕栏玉砌里,却在这里给她弄板栗。 好似不该是他做的事。 蓦地,他仰头笑看她,问道:“好吃吗?” 她看他满手的脏,将磕咬出的一个板栗,放到他唇边,笑道:“你自己吃,不就知道了?” 他一个都没吃,一直在给她弄。 卫陵自然地张嘴撷过,齿从她的手指划过,淡淡的湿意。 她微微蜷起手指。 咀嚼两下,咽下去后,他朝她笑道:“很甜。” 岑寂的风声里,在只有两人的一方天地中,好似比起那时他自毁名声,被国公责罚,她的心稍微波动些。 风静后,复归于原处,几如那片芦苇丛。 曦珠又吃了几颗板栗,方站起身,拍了拍白裙上的灰,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平扁石头,朝平静的水面扔了过去。 在第七下时,落入水底,再难觅踪迹。 唯剩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在荡漾,碎了上面的白云倒影。 她道:“我们骑马吧。” 他当然答应她。 “好。” 回风流云里,她纵马疾驰,柔弱的身体随着马的扬蹄而摆动着。如雪的裙裾飞扬,勾勒出她的每一道起伏的线。 卫陵望着她脸上生机勃勃的神态,想,她本该是如此模样。 她侧首对他笑了下,催马跃过了他。 他揽紧缰绳,追赶了上去。 * 他们策马行在山路上,直至疲惫地放缓,最后下了马,慢慢踱步在回庄子的路上。 已是黄昏,远处的天边余晖洒落林间,叠染了橘黄。 她手里揪着一片才摘下的银杏扇叶转着,忽听他说:“曦珠,这附近有花田,要不要去看看?” 中秋过后,便是双九重阳。 京郊外的各处花田早备好,过节要用的菊花。 单瓣的,重瓣的。栽在陶盆里、瓷盆里、瓦盆里…… 花色也丰富多彩,红、黄、白、绿、翠……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不时有哪家的管事仆人,在与花农争议价钱,一盆盆往板车上搬放。 “快着些,城门快关了,别赶不上回城。” “哎!小心些,可别砸坏了,这可是我们老夫人指名要的!” “再加五文钱,您这价我做不成啊,要亏啊。再加五文,我送您两盆墨菊,成不成?” 喧嚷吵闹里,曦珠的目光从那些菊花上掠过,看向后面姹紫嫣红的花。 金花茶和秋海棠正是盛放。 她一边走一边看,卫陵跟随她身边,温声说道:“有喜欢的吗?买下等我们明日带回去。” 一个花农迎上来,笑地揽客:“姑娘看中哪盆花,尽管说,我拿您仔细瞧。” 曦珠嗯了声,走走停停,犹犹豫豫,最后指了一盆秋海棠。 碧绿的叶片掩映里,粉白花朵层叠地垂挂在瓦盆边,嫩黄的花蕊拥挤,似一串串小巧的铃铛。 卫陵问:“还要其他的吗?” 曦珠道:“不要了。” 她只想要这一盆花。 她很喜欢这般漂亮的事物,卫陵发现。 方才,他也觉得这盆秋海棠最好看。 回去的时候,曦珠歪着头看他,忍不住地笑出声。 卫陵佯瞥她一眼,眸中含着笑,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 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看到他手里捧着一盆花的样子,便想笑。 夕阳西下,两人的亲昵说笑,落入临窗的一双剪水秋瞳。 与卫家的亲事不成后,她伤心难过好一阵,祖母心疼地说再想想法子。 却不想后头传出那样龌龊的事,祖父气地大骂:“那个混账小子那般恶劣品性,能是好的!好在与咱们家的亲事没成,不若你嫁进去,得有多少委屈受!” 祖母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安慰说:“茹茹啊,祖母再给你挑个好夫婿,别念那个卫家三小子了啊。” 但事实正如世俗所传言的吗? 马车里,白梦茹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场景,捏紧了手中的团扇。 她只瞧见卫三爷对那表姑娘的好。 她后悔起今日来郊外的花田,给祖母买菊花送礼,却不舍地将眼睛从卫三爷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移开,转到旁边那张容颜上,细细地观望。 而后问身边的丫鬟。 “你觉得我和那个表姑娘,谁长得更好看些?” 难道自己比不上一个寄人篱下的商户女吗? “那是陆桓的外孙女,便是之前爹娘让我去陆家寿宴,要相看的那个白小姐。” 在帷裳落下,要彻底遮挡去那张脸时,曦珠模糊看到了一个影,还没想起是谁,就听到他说。 卫陵捧着花,有些郁闷道:“早知若是遇见她,我就不带你来这里了。” 曦珠后觉这话的意思,好笑道:“那你就不该与我说她的身份。” 卫陵哼道:“既然都瞧见了,我哪里敢瞒你说不认识,我又不做贼心虚。” 此刻,他突然很想问她,前世当她说出那番,要将他推给其他女人的话时,到底有多少真意在,还是只因母亲的吩咐,她不得不来对他说。 那时,他真是心痛欲碎,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竭力压抑蓬勃将发的怒火,怕自己要朝她宣泄出口。 但这个念头,在看到她浸在夕阳里,温柔的侧颜时,转瞬即逝。 “你没一点吃醋?” “吃什么醋。” 她斩钉截铁道。 “真的没一点点?” 她都懒得搭理他了。 * 天渐渐暗下来,用过晚膳后,已经黑透。 案上那瓶桂花旁,点了一盏青釉灯。 焰火噼啪声,炸开一簇细花,曦珠用铜签挑了挑灯绳,让光更亮些。 靠近山林,夜里起风着露,有些冷。 卫陵挪来熏笼,拿条干帕子,站在曦珠背后,手托起她一头刚洗好的乌发,用帕子裹住。 有仆妇可以差遣,但他让人都离开了。 长发及腰,握在手里,厚重的一把。在热气熏蒸里,隐约地,有木槿叶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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