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另外一身蓝色的旧棉袍,跨出门槛,要将门锁起来。 煤球喵喵叫地,爪子一直扒他的靴子,不肯放他离开。 他弯腰,把煤球抱起来,撸了撸它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把它放进屋子里,道:“你在家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他得去郑丑那边,再开些药治伤。 趁着这两日得了卢冰壶准许的假。 不若伤势迟迟拖延,留下遗症,并非他希望。 遑论新搬的住处,离郑丑的家很近,走路只需一刻钟的功夫。 之前住在那个窄小的院子,每次,他都需坐马车过来,也需半个多时辰。 许执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伞,等待了好一会,方才等到门从里面打开。 估计又在夜读医书。 这般医术高明的大夫,便连夜晚都在念书,或是制药。 这个点,郑丑不会睡。 许执早前知道,所以才来找他。 进门后,走进屋里,几句问候之言。 坐在凳上,与先前的几次一样,褪下半边衣裳,露出乌青的胸膛,给郑丑瞧看伤势。 便是在这时,许执留意到桌上摆放的几本书,多是破旧。 明亮的灯火下,他清楚地看见其中一本摊开的书上,墨印的字,有关招魂。 疑惑道:“郑大夫怎么看起招魂的书了?” 郑丑正在给他看伤,闻言未加多想,道:“今日去公府给三夫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止住了话。 抬起头,竟在许执的眼中看出一丝担忧,霍地,他更是闭紧嘴。 此次给卫三夫人看病,并未把人救醒,着实给郑丑的打击不小。 一被卫三爷的人送回家,他立即翻出那些医书,找寻有关的记录。反复通读两个时辰,全浸在书里了,连给许执看伤,都还未完全抽神出来。 一被问话,自然出口回答了。 出破空苑时,卫三爷还交代过,不要把夫人昏睡的事外露。 这下可好,自己的嘴说漏了。 郑丑不再多言,只专心给人治伤。 他如今试药制丹的那些药材,天南地北,多是昂贵,可都是卫三爷在给。 如此,还给他留出大把的时间,去学习医术。 等把人的伤上过药,又开了几副药,让回去煎煮。 “再养个把月,便能彻底好了。” “多谢。” 如此道完,郑丑也不去推辞递来的银两,直接送人出门。 不妨人都送到门口,雨又落下。 他都要关门了,跟前的人也撑起伞,却倏地转身,拿着半开的伞,猝不及防地问道:“郑大夫,三夫人是生了什么病?” 许执看向郑丑,不禁握紧了伞柄。 卫陵既然得知他对柳姑娘的心意,还要杀他,他也不怕问郑丑该事。 看郑丑这番三缄其口的样子,也不敢说给卫陵听,是自己漏嘴了。 更何况她的病竟与招魂相关,怕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 心中的担忧愈甚,怀着忐忑。 刚上过药的胸口,在被咬噬发疼。 天上的雨落在脸上,也不去管。 * 雨丝绵绵,飘落在身上。 许执接过随从递来的油纸伞,从刑部衙署出来时,尚是傍晚。 走出衙门,途径两边栽植香樟的道路,行过两个正交谈律法变革的郎中官员,瞧见尚书长官,顿时惊吓地哑住了。 两股战战,纷纷停步,行礼作揖。 许执淡淡颔首,从他们身边走过,步出侧门,上了早等候在门口的马车。 马夫扬鞭,车缓缓行走起来。 坐在车厢内的许执,仰靠在车壁,松缓了疲困的神情,以手捏揉紧皱的眉心。 连续七日,他宿在刑部,为了变革之法,不曾归家。 变革,倘若只是他部门的事:犯人定刑裁量,各种明令刑罚,不会引发朝廷如此大的变动。 这三年来,上折弹劾他的人,一波平了,另一波又起。 贬了谁的官,充了谁的军。此起彼伏,永不停歇。 盖因他动了土地整改,那是多少官员的祖业命根,为了传至后世孙辈,昌隆姓氏。 皇帝在背后支持他,却也想从中谋利。 正如傅元晋此次上京贺寿,是皇帝怕以曾通敌海寇的罪名,下旨往峡州去,让去捉人回京审罪,会让手中有兵的傅元晋,当地造反。 届时,峡州会再陷战乱,好不容易兴起的海贸中断。 从神瑞帝朝起,朝廷户部亏空严重。 这些年又往北疆和西北填去多少银子,除去一个洛平守住了北疆剩下的防线,竟再无能征善战的武将。 至于傅元晋,皇帝是不敢用的。 这会,还要将人除去,把平稳安定下来的峡州,收入囊中,补上户部的亏空。 到时候,卫朝会是一个很好的,替皇帝看守峡州之人。 …… 这些事,不过在脑子过了一番,许执便闭上了眼休憩。 马车外纷乱的热闹,从耳中晃过去,等再睁眼,是车夫在外喊:“大人,到府了。” 他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天已经黑尽,门房处的灯笼都点了起来。 那昏黄的光,照地他连熬好几夜编写律书的双眼,酸痛地难受。 “大人是怎么了?”身后的随从问道。 “无碍。” 站在台阶缓了缓,他方才一步跨上最后两级台阶,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是丫鬟小厮的行礼。 “大人。” 他仍然只是颔首。 但在要往后院去的廊道上,他被人拦住了。 是自己的哥哥。 “阿弟,你连日不回家,是在外忙什么?” 不敢再和三年前,刚入京时,喊这个做着大官的弟弟叫二哑巴了,怕被人耻笑。 许执将头上压人的乌纱帽拿了下来,放在臂弯里。 对哥哥笑道:“在外有些事忙,这才好些日不回家。” 都是应付人的话,便是说了,他这个哥哥也不会懂,更不会听了。 想了想,许执正要寻些家常话和哥哥讲。 譬如侄子最近书读的可好?哥哥嫂子在府上住的如何,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好对他妻子说的? 他们是在三年前,来京投奔他。 他将哥嫂安排住在厢房,又让侄子和他的一双儿女一起读书,但侄子读书没有悟性,他不得已,又另寻个先生教导。先生有时向他隐晦说侄子“朽木不可雕也”,他只多加些银钱,让其多费心。 哥哥嫂子曾被他拖累,他如今有了能力,该多照拂。 但许执的念想被打断了。 “阿弟,我最近有些缺银子,你方便支使五十两银子给我吗?” 矮了近一个头,站在这个弟弟面前,他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可想及妻子想要的那副金臂钏,自己也拖欠赌坊的钱。 倘若再还不上,那些人找上门来,会给弟弟丢人。便只能硬着头皮,说出了口。 等给妻子买了首饰,他又还了债,一定不会再赌了! “你又去赌了?” 许执的一颗心凉下来,一双眼落在哥哥唯唯诺诺的脸上。 从进京没半年,哥哥便迷上了赌博。 输去大把的银钱,都是他在补给。 曾经一个铜板都要掰开用的人,现在却是一两银子,眼都不眨地送了出去。 可知赌坊里的那些人,是以此为生,专出千炸人钱财。 他劝过哥哥不知多少次,次次都说要戒赌,却没有哪次真正戒掉。 又来了。 “阿弟,等还了这次的钱,我发誓,一定不赌了!” 许执沉默下来,在外边的雨斜飘进来,在他一声声的“阿弟”中,兀地冒出声:“二哑巴,你再帮帮哥!” 他身上一片沁凉,扯开了被拽住的袍袖,终于开口道:“哥,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让人跟你过去还钱。” 从哥哥身边走过去时,在官场上目观八方的眼,扫视了那隐藏在角落的轻蔑视线。 许执知道,他这个哥哥在想什么。 曾经一次,他为了送什么东西去给哥哥嫂子,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也不该是私语了,就在院子里,被门外的他听到。 “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做官不就是为了家人宗族谋利吗?你这个弟弟倒好,摆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我们是过来京城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连多要碗燕窝,也要被他那个夫人说。” “可不是,当年要不是我花做工的钱,给他买那些蜡烛读书,他能考中进士做官吗?忘恩负义的玩意,多要几两银子,跟要他命似的,问东问西。” …… 他没有再听下去,也不再去看那道视线。 收回目光,他继续去往后院,在妻子的房门前停住,把那封在怀里捂热的书信,给了妻子的仆妇。 “把信拿给夫人。” 他没有进去。 从三年前,以无能帮衬收受贿赂的大舅,其因罪被贬官,无召不得复用后,妻子便不大与他说话了。 “倘若当初没有我家的帮衬,他许执就是一个小破官,如何摆脱县官的身份,如何上京来!是谁在帮他!他都忘了一干二净!” “他与我哥哥曾把酒言欢,当今却审罪我哥哥,让我家门楣败落!他还是人吗!” …… 三年间,这些话从声嚣甚上,直至湮熄无声。 最后,化作了低泣的哭音。 许执低头转过了身,走向自己的书房。在这个家中,那个地方,兴许是唯一的净土了。 身后,透开一条缝隙的海棠花窗棂背后,那道目光看了他的背影很久。 垂落在膝上的手里,是又一封哥哥从远地送来的书信。 对她这个妹妹说,“微明照顾我许多,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和他过日子。” 朦胧的泪眼中,从哥哥被定罪的那一日开始,她忽然不认识这个人了,也似乎从未走近他的心里一样。 但除了她,还有哪个女人,曾出现在他的身边呢? 再没有了。只有那个被他退婚、叫做柳曦珠的女人,也早已过世。 在柳曦珠刚回京的那段日子,她去参加过卫四小姐和成安侯的那场婚礼。不久后,就听到柳曦珠病重的消息。 第二年的开春,便亡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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