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看着案上卷合的圣旨,愣怔一夜。 他不愿意去深思,通寇的事,究竟是如何流传出去的。 自从父亲手里接过傅家和峡州的兵权后,他谨小慎微, 绝不会留下一丝把柄。 除了有一次,被柳曦珠发现了那封信。 而他没能忍心杀了她。 尽管他知道她已经看过信上的内容, 但她绵绵的泪水,让他下不去手。 他不愿意去想, 是柳曦珠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卫朝。 在她尚在时, 卫朝在许执的帮衬下,被封了官职,战功累重; 在她病故后,平荡海寇的日程加快,卫朝身上的头衔也愈多,品阶一年年地拔升。 卫朝是许党的人,背后更有皇帝的支持。 他动不了了。 分明从前,皇帝要除去此人,以及卫家剩余的罪臣之后。 是他对柳曦珠的心软,才会保下他们。 朝局日夜更迭,风云变幻,没有谁是可信的。有朝一日,皇帝也会用卫朝来制衡他了,不让傅家的势力扩大。 在他的手下,卫朝从十三年前的伏低做小,到现今的两相对峙。 皆是他的缘故,才会任一只狼崽子长大,进而要来咬死自己,争夺地盘了。 到底是姓卫。 其实不用问柳曦珠,傅元晋也知是她说出口的。 既能告诉卫陵,也能告诉卫朝。 傅元晋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能有那般精湛的演技,能一演,便是八年。 而自己,如何会那样愚蠢,被蒙在鼓里,任由戏耍。 原来,她在他面前展露的所有软弱,不过是为了欺骗他。 她装地离不开他的样子,其实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其实她恨他,恨不得他死了。 “是,是我告诉卫朝的。” 既然已经决裂,曦珠不会再隐瞒。 她给卫朝那个秘密,是要他有自保的能力。 她怕在她离开峡州后,傅元晋会对卫朝下手。 傅元晋仔仔细细地去看眼前人漠然的眉眼,脸上扇打的巴掌疼犹在,禁不住握拳苦笑,道:“我自认对你很好,那些年庇护你和卫家人,也想娶你为妻,给你名分。” “倘若当时你遇到的是其他人……” 他没有说下去。 曦珠却接道:“倘若流放至峡州的初时,我遇到的是其他男人,我和几个孩子都不会活下去。”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沉沉浮浮的前世里,她的后半生是那样凄苦。 可笑的是,她竟然要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时任峡州总兵的是傅元晋,而他恰好对她起了心,还用了一年的时间,忍耐地等待她的上门。 让她在流放的第一年,被洗不尽的衣裳和做不完的粗活,磨炼了心志,进而觉得舍去一副身体,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家族获罪,同样被流放到那里的女人,早已没了贞洁。 而在傅元晋的示意下,她有一年的苦熬,否则在遭遇那些时,定然会去寻死。 那一年,在无数个傍晚,在冰凉的河水里洗完衣服,直不起腰,还饿的头昏眼花。 深夜,躺在木板床上的冷被中,连翻个身都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都疼,疼地整个人都在打颤。 角落的缝隙里,还有老鼠啃咬门的咯吱声。 黑黢黢的夜里,她无数次地想死了算了,去见爹娘。 卫虞、卫朝、卫锦卫若,这几个孩子,和她有什么干系。 姨母的嘱咐,她也一点都不想背负。 但有一次,借着腹痛的缘由返回那个逼仄的住处,将麻绳甩上房梁的横木,她踩在椅子上,坚定地将脖子套进去。 只要套牢了,再一下蹬开椅子。 她就可以去见爹娘了,不用再在这个世上受苦。 但最后,她没有死去。 她颤颤巍巍地将麻绳放下,抖地牙齿都在磕绊,然后近乎踉跄地摔下了椅子。 她怕死啊,怕死…… 那天秋日的傍晚,她重新回到河边,躬身弯腰,去洗那堆剩下的脏臭衣裳。 她回去的太久了,耽搁了做活。 月亮刚升起来,卫虞和卫锦,都在帮她清洗。 卫锦搓不动那些大的外衣,便去拣单薄的裤洗。 卫虞蹲着,一边擦额上的汗捶打衣服,一边问她:“三嫂,你肚子好些了吗?” 她笑着点头道:“好多了,没事了。” …… 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傅元晋。 她知道这一年来,若是没有他庇护的意思,她兴许真地会去死。 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泄.欲的玩物罢了。 甚至在他的逼迫下,要她去碰那个丑陋的东西,从最初的恶心,到后来的适应,她都习惯了。 她忍了下来,夜复一夜地被折弯曲里,她慢慢从中得到了爽快。 男人多的是去嫖.妓。 她也说服自己,如此去看待与傅元晋的欢好。 她不是失去欲.望的女人,亦被他挑高了渴望。 不必去克制,况且他也喜欢她放.浪的样子。 年复一年,其实床围之间,她并不会多么难受了。 更甚在一场场的云雨里,她渐渐摸明白了傅元晋这个人。 她知道了,该如何让这个男人的心,彻底放在她的身上。 只是她没有料到,他会想要娶她。 那一晚,酣畅淋漓之后,他从后搂住她,是那样说的。 “曦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娶你。” 他说,等她生下孩子,写入傅氏的族谱。到时候,她冠了他的夫姓,有了名分,便能真正地跟随他。 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在她的腹部,温柔地抚摸着,笑道:“说不定今晚,这里便会有我的孩子了。” 与傅元晋在一起的那些年,曦珠有没有动摇过呢? 是有的。 她无比清楚,傅元晋对她的上心。 有时候深夜里,躺在这个男人怀里时,她想,就这样吧。 这一生就这样过吧,实在太累了,她不想再挣扎了ῳ*Ɩ 。 但傅元晋的这句话,打破了她的想法:她不想她孩子的父亲,会是这样一个人。 至于名分,从被许执退婚起,她就被人议论了,哪怕是公府的丫鬟小厮。 纵使蓉娘是爱她的,也会唉声叹气。 现在的她,更以卫陵未亡人的身份,被人暗议嘲笑。 从她来找傅元晋的那一晚开始,她早已不在乎。 曦珠转过身,只是弯眼笑望他,而后挨着他的胸膛睡去。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个字。 孩子,名分。实在太可笑了。 倘若更后来,她没有发现那封通寇的书信。 …… 傅元晋要走了,要走出两人共处八年的屋子。 他原以为重逢后,只要柳曦珠服软地,说还认他这个夫君,那些欺骗的事便既往不咎。 毕竟他是她的丈夫,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 纵使她与卫陵真地苟合,他都能忍下。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但是,见到的只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和听到锋利冰冷的话语。 他一时没办法接受这样子的她。 太过机敏,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他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到她了。 但在要推开门时,被猛地拉住袖子。 “傅元晋,让我回去!” “你是怎么让我来的,就怎么让我回去!” 身后,是她急迫的嗓音。 傅元晋回头,几乎是吼出来,恶狠狠地道:“不可能,你就给我待在这处,哪里都不许去!” 他好不容易让她回到他的身边,不可能放她离开。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只能被我一个人看见!” 他要去找王壁,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愤怒如潮水一般涌出喉咙,曦珠拉拽着他,嘶喊出来:“我已有更好的人生,为何要与你在这里蹉跎!” 她的怒骂忍不住地朝他扑过去。 “你年纪这般大了,头发都白了,老成这样,还让我跟你在一起!你不是人!” 戳着傅元晋的肺管子,气得他几欲吐血,布着皱纹的脸上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再说句试试……” …… 但最后,他还是走了。 “柳曦珠,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反思!” 曦珠望着他震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在门推开的一瞬,他很快消失在浓郁的黑色里,门也很快关上。 她无力阻拦他的离开。 这里不是峡州的那个屋子了,分明一切都很熟悉。 郁结的气积在胸口,胸脯剧烈起伏着,等平复下来,曦珠已经站了好一会。 她再次去试着推门,但门纹丝不动地矗立。 又去试着拉窗子,也是一动不动。 便连其他的角落,她都去找出口。 把那些花几、瓷瓶、玉器、书架翻地一塌糊涂,凌乱地掉落在地。 接连不断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坚硬的墙壁,直至累地不停喘气,曦珠浑身乏力地坐在窗边的玫瑰椅上。 是在第八年时,傅元晋让人添置的。 周遭太过安静了,连一盏灯都没有。 唯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可方才开门时,外边漆黑一片,如同她来时的路。 她走不出这里。 曦珠明白过来,她被傅元晋软禁在这里了。 仿若前世她的见不得人,只能夜晚来找他。 现在的她,便同那时一样,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 脚上没有穿鞋,她抬起腿,曲膝踩在椅子的边沿,双手抱住腿,埋首在膝上。 该怎么办? 她想到了若是她出事,卫陵必然会发觉,想办法救她的。 快点,快点啊…… 她想回去,想回去。 卫陵答应过她,等事情都结束后,会和她一起回去津州。 曦珠趴在膝上很久,很久。 久到好似过了漫长的春秋。 终于又听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 “表妹,表妹……” 极其微弱的声音,是他的,好像也不是他的。 是来的路上,一样的声音。 但似乎他很累了,嗓音愈发嘶哑。 和卫陵在一起后,他都是叫她的名。只有玩笑时,才喜欢和以前一样,叫她“表妹”,用以调趣。 他来救她了! 曦珠倏地抬起头,放下腿,站起身,慌张地循着声的来处,满屋子地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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