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不免酸涩,问起了正经的事:该如何处置嫂子和侄子。 是不能再养在家里。 “给些银钱,把人送走吧。” 她提议道。 她的丈夫说:“我会送他们离开,你不用操心。” 他的眼睛垂下,俯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直至她忍耐不住地唤了他的字。 “微明。” 她柔软了嗓音,道:“今晚回房睡吧,书房的榻又小又硬,不合适养伤。” 说这句话时,她望向屏风后边,露出的矮榻一角。 上面叠放着整齐的被子,那只黑猫正团窝在旁边睡觉。 窗外映入两三枝的紫丁香花苞,正是一派静谧之景。 “不用,我睡惯了的。” 她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向她的丈夫。 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已是二品的大官,上了年纪,但他愈发儒雅,从不在家中摆架子。 纵使要求人,也是如此。 从认识的第一面开始,他便是这个样子,从未见过生气。 她看到他又低下头,不再看她了。 “那你要记得喝药,别放凉了。” 她叮嘱道。 他低嗯了声。 于是,她袖中绞紧的双手松开,转过身走了出去,跨过门槛,要离开了。 却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险些撞上。 是丈夫的随从。 “夫人。” 随从急忙跟她行礼过后,便匆匆进了书房。 门被从里关上。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 模模糊糊的字音,到底是什么呢。 …… “大人,右侍郎派人过来说,傅元晋在牢狱中咳血不止,审问一概不答,说是要见到您才说。” “另外今早前去傅府拿人时,卫将军也赶到了,和傅元晋起了争执,两人打了一架。期间提到卫三夫人,与什么招魂有关,傅府还死了一个道士。” 随从看了眼门外,愈发压低声。 若非那个疯妇砍了大人一刀,不至于耽搁要事。 …… 廊道上,一个穿秋香色衣裙的女人,愣怔地眺望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步履匆匆的身影。 隐隐地,传来他威厉的声音。 “你往卫家去一趟,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对着身后的随从叮嘱。 他没有注意到她,便掩入了一丛夹竹桃的碧绿浓荫里。 * 如同钝刀砍伐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似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噬咬在血肉上。 浑身的血,也像在倒流。 傅元晋猛然咳嗽一声,从肿痛不堪的喉间,呕出一大口血。 王壁所言的招魂反噬,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一阵阵的发昏,身穿囚衣的他仰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目之所及的,刑部牢狱的一切。 逼仄、阴冷、潮湿,四周弥漫着腥臭。 是一层又一层堆累在石砖上的血斑,甚至渗入了地缝;是囚犯永不见天日的压抑呐喊之中,口鼻间的恶臭汗味;是角落里老鼠臭虫腐烂的尸体,被反潮的水浸透…… 隔着不知多少堵厚重石墙的远处。 又有不知犯了什么罪、不知什么身份的人,在被刑罚伺候,惨叫不绝。 傅元晋闭上了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曾经,柳曦珠也在这里待过。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还小。见到这些,是不是很害怕。 可惜了,从前他上京时,并没有遇到她。不若早早地将她绑到身边,何至于后面,会生出那样多的事。 不过现今的她,也是和他绑在一块的。 但他不能再去看她了。 她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会不会害怕? 便在这一瞬,傅元晋生出后悔来。 他不该将她困在那里,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他又如何能放她回去,让她继续和卫陵相亲相爱。 凭什么,明明她是他的妻子,却要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承欢。 还要用着曾经关心他的温柔语调,去关心那个人。 即便卫朝将那些招魂的信物带回去,又能怎样。 王壁已死,她只能和他在一起。 纵使分隔,也是在一个世。 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她在哪里。 在他们的家中。 傅元晋心满意足地等待着。 在拼命压抑的身体痛楚和心脏酸苦中,回想着她不肯低头认错的倔强模样,等待许执来找他。 直等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朝他走了过来。 很快,牢门的锁链哗啦啦地响起。 小卒的恭敬,随之奉承:“许大人,傅元晋就关押在这里。” “你们先出去。” 许执对身后的人吩咐。 刑部左右侍郎连同狱卒,道“是。”一同往外去了。 傅元晋睁开轻阖的眼。 在重新沉入阒静的牢狱中,看向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身官袍、姿态严正冷肃的人,吞咽下喉间又涌上来的血。 不觉笑道:“我原以为今日该是许大人亲自来捉我,害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许大人是在忙什么,如今整个朝廷,还有比审罪我这个通敌叛国之人,更为重要的事?” 许执垂眸俯视一身落魄、眼脸有青紫斑驳伤痕的人,只是平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和三年前的那次告知,几无差别的场景。 接着,他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执,我不是输给了你和卫朝两个狼狈为奸的东西,我是输给了曦珠。” 许执的身体蓦然僵硬住。 傅元晋唇角的笑一瞬收敛,变得冰冷。 “你把人都屏退出去,依照大燕律法,是不能够审问我这个通敌罪犯的。既然是听说了曦珠的事过来,你别在我跟前装,谁不知道谁啊。” 在朝的十余年,各自早就摸清了底细。 他的断言,便在此刻落下了。 “许执,你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若是她没有将我傅家与海寇通敌的事,告诉了卫朝。你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抓到我的把柄。” 话说的多了些,傅元晋的喉咙忍不住地发痒,偏头朝烂臭的稻草堆里,咳唾了一口血沫。 再转过头,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忽然替柳曦珠恨起许执了。 倘若不是这个人曾经抛弃了她,她不会流落到峡州。 ……纵使那样,她不会遇到他。 可傅元晋还是不知缘故地,恨起了许执。 舌尖抵压住嘴里残留的血腥,他渐渐又笑起来。 “许执,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吗?” “知道她心里有你,也不杀她。你猜猜看,是为什么?” 傅元晋回想起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海寇横行。 “你知不知道,她刚去峡州时,有一天下雨,城内发生战事,海寇到处抢掠。她一个人抱着那个卫家的孩子四处逃命,后来被我找到时,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全身湿透地在发抖。” “那天晚上,她发了高烧,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你是没看到她那个可怜样,若非我见她长得好看,真是不想管她了。” “好在那天给了她一个教训,让她终于想到来找我了,你见没见过她脱光的样子,如何讨好人……” 傅元晋的话并没有说完,脸颊被卫朝揍过的地方,猝然又添了一拳。 狠重的力道,几乎将他的牙打碎了。 将近麻痹的疼痛,却抵不上招魂的反噬。 单薄的囚衣前襟被攥住,一双满是戾气的眼,紧凝着他。 眼底,是深不可见的悲痛和哀伤。 “住口!” 窒息的喘气间,傅元晋还是看了出来,艰难地笑咳一声。 “许大人要对我动用私刑吗?” “这应当与我通敌叛国,并无关系才对。” “可是后来的曦珠,不会再想起你了。” 目观他的刹那迟钝,傅元晋脸上的笑如何都收不住,血从裂开的嘴角溢出来。 “许执,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死去的人可以重生回到过去?” “你究竟要说什么?” 声音嘶哑地,似要在下一瞬断掉,如同他被刀砍中的右手。 “我想说曦珠并没有真的病故,她回到了过去,和卫陵成婚了,两个人过得情投意合。” 傅元晋看着许执怔怔的样子,倏然大笑起来。 眼睛却泛酸地湿润。 这个人和他一样,都生了白发,看着竟然比他还老。 纵使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又如何。 她不会喜欢老成这个模样的许执。 “她和卫陵成婚了,她说她喜欢卫陵。” “她还叫卫陵夫君,你有没有被她叫过,没有是不是?哈哈哈,她叫过我,你知不知道她叫夫君时,那样子多乖。” “你和我一样,都被她抛弃了。” “不,你比我还可怜,你都没有见到她,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连骂你都没有。许执,你瞧瞧你的这副老样!” “连我她都嫌弃,她更看不上你!” “她骂我了,却连骂你一句都不肯!” 打是亲骂是爱,她定然对他还有感情,所以才会骂他。 …… 笑着笑着,傅元晋又咳吐出血。 他不好受,便也要许执跟他一样。 不对,要让许执比他更难受。 * “大人,大人!” 守在门口的刑部左右侍郎,见尚书大人迈步走上台阶,从牢狱中出来,还不及上前打招呼,问询审罪的事。 就见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还撞上一边的狱卒,踉跄了下,把个小卒吓得不轻,忙矮身行礼道歉。 也是在大人脚步停顿时,他们留意到大人的右手,竟然在流血。 不等他们惊讶去问,便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突然朝前跑去。 不顾礼仪地,步子越来越大。 绯红的官袍飞扬在风中,头上的乌纱帽都要歪了。 将帽子一把从头上摘下,许执直奔到马厩。 不及看清是谁的马。 就近解开一匹的缰绳,踩住马镫一跃而上,拉紧绳子,朝衙署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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