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应一声,退出去了。 长生殿已经唱到第六出“傍讶”—— 【宫帏事,费安排。云翻和雨覆,蓦地闹阳台。】 【那虢国夫人去时,我娘娘不曾留得。万岁爷好生不快,今日竟不进西宫去了。娘娘在那里只是哭哩。】 康熙淡笑着看戏,开口却是探问赫舍里:“舒舒一向不理宫外事务,今日这出《长生殿》,究竟是听谁提起的?” 下头戏台还在哭哭啼啼闹着。 赫舍里却浅笑着回望康熙:“前阵子处理温懿皇贵妃的丧事,佟夫人最后进宫谢恩,与臣妾商议二小姐晚些进宫的事,顺道说了几句闲话,便曾提起这出《长生殿》。万岁,有何不妥吗?” 康熙摇头:“没有不妥,做得很好。” “若非舒舒歪打正着,朕还不知这京师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如此大肆结交朝臣,拉拢党羽。” 赫舍里正抿着茶,闻言连忙放下茶盏,不多不少地诧异道:“发生何事?皇上怎么好好听着戏,竟这般生气。” 这回不必康熙解释,梁九功从外头回来,打个千便将事情讲清楚了。 “皇上,奴才查清楚了。今日这孙公园大戏楼是被……被……大阿哥派人包场了,专程宴请这些个京官王公家的夫人们看戏……” 康熙显然没料到,竟是他亲亲的皇长子鼓捣了这么一出。 帝王冷笑几嗓子,双手扣着座椅的扶手,沉声问:“明珠可有参与此事?” “纳兰大人被革职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养花养鸟,怕是许久未曾过问过大阿哥的事了。” 梁九功这话才说完,康熙便砸了桌上的茶壶。 茶水撒了一地,幸而只是温热的,没有伤着人。 赫舍里默不作声,面上做出一副“了然但不插足”的神色。 康熙怒过之后,缓缓抬头,头一次用这样审视和疑虑的目光看向赫舍里,问:“皇后,今日之事,你当真不知吗?” 赫舍里坐直了身子,脊梁骨挺拔,无惧与康熙对视。 “如此欺君罔上的大事,妾身如何能提前知晓。三爷这般问,到底是高看了舒舒,还是在讽刺大阿哥太蠢呢?” 康熙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应声。 大阿哥的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下头戏台子上,伶人们已经唱到了那出“杨妃马嵬驿之死”。许多官夫人都掩面落起泪来。 赫舍里却没有心情再看下去。 她率先站起身道:“今日皇上还有要务处置,这戏约莫也看不进去了,不妨就先回宫去吧。” 她方才已经拿着戏折子仔细瞧过了,洪昇将《长生殿》分为上下两卷,统共五十出戏。前卷讲的是唐明皇与杨妃两人长生殿盟誓,心心相许,却在安史之乱后,杨妃命陨马嵬驿之事;后卷则写了杨妃死后,与唐明皇互相思念,最终月宫团圆。 戏文里强求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可真是半分都看不下去。 * 外头阳光正好,养心殿的槅扇门却紧闭着。 明间内,康熙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大阿哥,将满腔愤怒和失望发泄出来。大阿哥今年已经满十八了,被皇父这般劈头盖脸地辱骂,面上无光,心中自然也羞恼。 不过,他不敢恼他老子,便只将这笔账算在了太子爷头上。 若非皇后娘娘撺掇着汗阿玛出宫去听戏,他这番安排如何能暴露?他早便知晓,胤礽是这满宫里最为奸猾狡诈之辈! 胤禔在心中将太子爷里里外外辱骂了一通。 康熙看着他阴沉的表情,火气越发上来了,抬脚给了一下:“朕与你说话,你可有听到?” 胤禔胸腔疼,肋骨也疼,只能颤着身子伏在地上:“儿臣知错了,请皇父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康熙冷笑一声。 这么多高官家眷看着他从戏园子怒气冲冲出来,如今,满朝都盯着等他如何处置大阿哥呢,这关乎朝臣们之后的站队问题。 即便是被人算计了,也不能不严惩。 想清楚这一点,康熙负手背身,不去看大阿哥跪在腿边求饶的样子。 “你既然喜欢唱戏,那便自个儿好生学着,日日都去宁寿宫给太后唱上一出。朕没有叫停之前,不许你再去文华殿听讲,也不许再来养心殿参议政事。” “另外,你额娘既然这般出手大方,一应口分月例便都免去,她且自行担着吧。” 大阿哥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了跟太子差不多的地位,可以一同文华殿听侍讲学士们讲授治国要术,还可以养心殿伴驾,有一些参政议政的权力。 如今可好,这些特殊的优待,一夕之间全都被收回去了。他还得像个戏子一般,日日去宁寿宫给个听不懂汉话的老太婆唱戏! 大阿哥阴暗地想,若是太子没了就好了。 …… 胤礽不仅不会没,还能生龙活虎地每日绕道去宁寿宫请安,就为了跟着皇玛嬷蹭戏听。 仁宪皇太后根本不懂这些心脏的政/治博弈。 她还当胤禔喜欢唱戏,而胤礽是真的喜欢听戏。索性笑眯眯取了戏单子,要乖孙自个儿点一出。 胤礽没客气,翻手就点了汤显祖的《牡丹亭》。 仁宪皇太后便笑着点点头。 大阿哥只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反串着唱完这一出。 胤礽笑嘻嘻听着胤禔唱完戏,心中畅快多了。他给太后又留下两样小礼物,满语说几句讨欢心的话,便欢快地去文华殿读书了。 * 这样悠闲和谐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康熙二十九年,正月才出去,北方传来噩耗—— 大清与噶尔丹在蒙古的乌尔会河发生冲突,清军惨败,噶尔丹因这一战生出蔑视清廷之心,带着大军侵扰漠南,已经进逼乌兰布通。 乌兰布通距离京师不过七百里之遥。 康熙在大朝会上发了火,当即下命道:“传朕旨意,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分别率兵三万,分左右翼出塞夹击。” 不仅如此,帝王还准备御驾亲征。 战事吃紧,康熙得迅速选定人手随驾出征。 此番,除了索额图,他还打算重新启用明珠,就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命大阿哥胤禔为副将,跟随福全的左路军出塞。 若此番大胜,大阿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另一边,赫舍里一听说乌尔会河战败的事,便将胤礽唤到了景仁宫内。 她有些忧心地叮嘱:“此番你阿玛正巧染了风寒,未必能亲往塞外。你切记谨言慎行,面上一定要恭谨些。” 前世,玄烨因为发热未能亲征,在保成前来相迎回京师的路上,忽然生了怒气,说“太子面无忧虑,绝无忠爱君父之念”。 这话十分荒唐,多半是冲着孩子发邪火。 可帝王此番再病一次,心情不好,赫舍里也不能保证胤礽就能避开这一通谴责。 她暗自思忖着,胤礽忽然开口道:“儿子替阿玛出征不就好了?” 赫舍里怔了一瞬,抬眸看向尚且不满十七岁的唯一的孩子。 胤礽笑得得意又狡黠:“阿玛此番有意派大哥做个副将,以图戴罪立功。与其如此,还不如儿子顶了他的位子,叫他在宫里慢慢唱戏去。” “汗阿玛还欠儿子一个承诺,定然会应。”
第63章 反转(加更) 西征之行,康熙最终还是带上了胤礽。 帝王虽然忌惮着储君分权,但面对最疼爱的儿子请求,到底还是心软了。 不过,他没让胤礽跟随福全去左路军做副将,而是将人带在身边,副将之职仍旧交给了大阿哥胤禔。 七月,正值暑热,裕亲王福全率军大破噶尔丹于乌兰布通的“驼城”,噶尔丹见势不好,打着求和的幌子骗过福全,一路焚草阻碍追击,成功北逃。 就在这个当口,康熙病倒了。 巴林右旗的行宫内。 胤礽已经衣不解带地照看了阿玛好几日,出宫前额娘揪着他的耳朵反复强调,勒令一定要如此,他原本还有几分不情愿。 直到十余日前,汗阿玛生病的那一夜,他又做了个怪梦。 梦中那个皇太子胤礽并未跟随康熙西征,只是忽然被传召,与三阿哥胤祉一道火速赶来巴林行宫。 暖阁内,康熙依然睡着。 他们兄弟二人昼夜兼程太过劳累,见人还没醒,便商议着轮换守夜歇息。胤礽叫胤祉先睡一会儿,谁知轮他休息时,阿玛便醒了。 康熙一睁眼,瞧见三阿哥端正坐着,而胤礽却东倒西歪睡着了,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呵斥一通,任凭三阿哥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 从梦中惊醒时,胤礽仍旧沉浸在那份委屈无助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夜还深着,不知是几更天。 外头忽然传来梁九功焦急的声音:“太子爷,皇上染了风寒病重,还请您去侍疾。” 这话叫他不由浑身一震。 看来额娘的叮嘱没错。 ——汗阿玛对待亲人既要论迹,又要论心,实在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胤礽回神,看向床榻上如梦中一般沉睡着的人。 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而汗阿玛躺在床上,却比小时候看起来沧桑一些,世故一些,甚至还多了几分力不从心。 胤礽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算了算,原来阿玛今年已有三十七岁。 是个有些年纪的糟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奇妙地理解了康熙到底在忌惮什么。五石的弓汗阿玛已经渐渐拉不动了,私下里叫梁九功给换成了三石,还得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不叫旁人察觉。 而他,却慢慢从三石弓拉到了四石,五石…… 汗阿玛惧怕这份力量的更迭与转移,也怕他自己有一日会被这份力量所害。 胤礽不免老成地叹了口气。 ——说白了,还是疑心重嘛。 床榻上的康熙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转醒过来。 胤礽连忙收敛神思,凑上前将人扶着坐好,给后背垫上两个大迎枕,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康熙手边,关切道:“阿玛这几夜总是咳得厉害,先用一些温水,儿子去传太医。” 胤礽的嗓子也有些沙哑。不过主要是忙东忙西的,忘了喝水。 康熙定定看了他许久,将手中的茶碗慢慢举起来,抬着下巴示意:“嘴唇都开裂了,你先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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