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分坐两车的山洼子里人, 在去往三里桥工房的路上, 大冷天的羊皮袄子里头浸出一层汗, 各自靠着心里才不着慌。 连三德叔这样走南闯北的老把式,也有些跟鹌鹑似的, 管事不跟他搭话, 那决计是不开口, 说多错多。 连车到了, 也不敢进门, 一群人斜背着厚重的木头箱子,半弓着背, 眼神也不敢乱瞟。 徐祯就是在这样的鸟雀无声中出来接他们的,管事背着手走上前说:“徐祯, 这你老乡,交给你管了。” 等管事走了,三德叔忍不住说:“徐祯,来扶俺一把,哎呀不服老可不成喽。” 徐祯忙走几步来扶他,其余神经紧绷着的大伙才放松下来。 “徐哥,这里头日子好混不,”二头凑上来问,四虎说:“指定好混,没听那管事说,叫俺们交给徐祯管了。” “那老徐你可以啊,大小也算是个官头了,”鼠子上前一下搂住徐祯的肩膀,大笑道。 三德叔瞪他们这群没正形的,然后对徐祯说:“包袱放哪?俺们得把东西给放了先,青禾还托俺们捎了点东西给你,怕你在这吃不好睡不好的。” “俺瞧过了,你小子好福气阿,嫂子给你带了麻福糕,刚收的蓖麻子磨的,香得人都走不到道,”最小的六子说,不时吸溜下口水。 大山抢着插嘴道:“还有那蒸饺儿,羊肉馅的,俺可替你看得好好的,半个没尝。” “别提了,一大袋吃食,俺没尝阿,就瞟了眼,啥能放的蒸饼、油饼子、油条子,还有酸菜丝、芥菜疙瘩,那老些了,生怕你饿着是不。”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徐祯半句也插不上,终于等他们说够了,能轮得上他说话,他只问了最关心的,“地里开割了没?我家收了不?” 这些吃食阿,他听了也跟吃到嘴里一般,热腾腾在心里,可他急着要问地里的农活,不是怕耽误秋收,而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帮着一起收。 “还没呢,时令没到,收了怕坏收成。” 徐祯小小的失望,接过那一大袋的包裹,不敢想这里头全是吃食,甚至连信上只说,麻福糕是四婆做给他吃的,油饼虎妮炸的,一大包油条子(麻花)是宋大花从席面上拿的,紧着他吃些… 让他吃点带油水的,不要贪活干。 他将信封收进怀里,东西拎在手上,带着大伙一起进了工房。 里面正在锯木头的人听着吵闹的动静,正想骂一句,结果瞅见徐祯进来,下意识带上了笑,“徐哥,这是你老乡啊,你老乡就是俺老乡,哎呀各位哥,你们先坐着歇会儿,俺去给你们搬几个木桩子。” 他说完赶紧跑远了,其他一些人也停下手里的活,客气地上来寒暄。问三德叔他们渴不渴,要喝点水不,累不累,饿了不,灶房眼下正烧着东西嘞,有热心肠的还分了干粮给他们。 闹得原先揣测工房做活的人鼻孔朝天的六子,都不好意思低下头,事后跟徐祯说:“哥,这里做活的人可真好啊,待人咋这殷勤。” 徐祯笑笑,那是如今他在工房混出了点名堂啊。 早前他在这,说啥见解也没人听,当面呛他,说他岁数小别想着压过老把式,说他是“嘴上说的把式好,车子净往崖弯里跑。” 意思骂他,只有这张嘴说得好听,压根没啥真本事,虚得跟个纸糊篓子似的,一捅就破。 好些人都藏着坏水,巴不得让他赶紧卷铺盖滚蛋,一个小把式做啥来了几日,就升了头,领着大伙组装织布机,没人肯服。 徐祯真的太年轻了,在这一众普遍四五十岁和头发斑白的老人里,他就像是冬天镇上暖房里栽出来的葱秧子那样稀罕。 但是并非人人爱吃葱,有的更看不惯葱。 所以他被人排挤,吃饭也不吃上口热乎的,喝的只有冷水。明明是十来个人一队做织布机,到后头都是他一个人做活。 徐祯性子好,不恼也不气,他默默组装,用本事打所有人的脸。 最开始,他改良了织布机上头的缯,之前的缯也能用,但是在区分上下两条经线时,总有小段需要人上手去捋平,其他人晓得这块有小问题,左改右改总不尽如人意。 索性也随着它去了,反正是个小问题。 只有徐祯毛病又犯了,他见不得瑕疵,而且还是不能忽视的,晌午歇息和夜里都在反复琢磨如何改动。 改成功了,好些人觉得只是运气好罢了。 可最让人服气的是,在此期间他大改了脚踏板,使其踩起来不用费劲。 这种老式的织布机的脚踏板,大伙叫它脚蹬子,坐着用脚踩,能带动织布机运作,经纬线上下交织逐渐形成一匹布,是机子上很重要的部分。 这块在大家一致认为是顶好的,但凡随便叫个男的上去踩,不用费太大的劲,这织布机都能顺利运转,十分流畅。 可徐祯觉得,缯的毛病都没有脚蹬子的毛病大。造织布机的木匠可能从来没想过,用织布机的女人能不能毫不费力地踩动脚蹬子。 答案是不能,这种厚重的脚蹬子在造时,就是由男人去踩,只要他们能踩动,那这织布机就毫无问题,十分强盗的逻辑。 可只有真的坐在织布机前织布的女人明白,蹬着这种需要特别使劲的脚踏板,不用一炷香的功夫,整条小腿就会发胀。到小半个上午,得站起来,扶着旁边的木条借力,使劲去蹬才成。 一整日下来,麻木从腿到脊椎骨蔓延整个腰背,那种累比抡着石头刨地还要累,让生性要强的女人都想瘫着。 可做啥不累,她们也以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徐祯试过后,深深地皱眉,他没办法想象,要是苗苗坐在这种机子前,踩着厚重的踏板会有多费劲,踩半日腰就得废了。 也是如此想着,他才不顾旁人更加严重的冷嘲热讽,吃饭时扒几口,第二日摸黑起床,用所有能利用上的空闲时间,不耽误本职,去改良脚蹬子。 他先将厚重的枣木替换成杉木,但还是很费劲。他测量费不费劲的方式,是叫灶房烧菜大娘的八岁女儿来踩,只要她能踩得动,那这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适合女人,毫不费劲的脚踏。 徐祯前后换了很多种木头,全是结实又轻便,诸如外地来的柚木、白枫,但轻是轻的,结实度尚缺。松木可以,耐久性和强度都胜于前面两种木头,但得烤干,不然会变形。 最后他在尝试了十来种木头后,选择了柳木中最好的水曲柳,轻便坚固,有弹性、面光滑,蹬起来感觉卸了一半力,省力许多。 但还是不成,他甚至还动了连接脚踏板的地方,怀疑是悬动间连接处太紧凑,导致生涩。他上了油,也只稍稍好点。 而这没有太大的突破性,又耗时耗力的事情,闹得工房里做工的几个人三番几次跟管事告状,管事也劝他别瞎折腾了,好好装机子,钱稳拿。 徐祯嘴上答应地好好的,白天也歇了,只有晚上大伙都睡着时,他才偷摸着跑到木工房里,远离人最远的地方做活。 在不知几个夜里,他终于发现,是脚踏板的形状有问题,这种织布机用的是适合男人大脚的长方形脚踏,甚至比他们的脚还要宽和大。 而女人的脚普遍要小上一大半,压根借不到力。他先试着缩减脚踏板的长度和宽度,使其更接近女人的脚长。 这一改动,让整个脚踏板轻轻一踩,织布机就缓缓运作起来,这让徐祯精神大振。 当然这并不是结束,即使换了木头,缩减了长度和厚度,仍然存在问题,照旧累腰累腿,只是缩短了累人的时间。 他那时累得坐在地上,深夜的风最猖狂,拍打着窗棂,试图吹破糊的白麻纸,又从各种缝隙里钻进来,让点的微弱蜡烛摇摇摆摆。 徐祯当时想到了苗苗,又想起蔓蔓,他才撑着才地上爬起来,继续枯燥的行为,刨木头。 终于他发现了! 压根不是将长脚踏改成短踏的问题,而是要改形状阿!他一直被长方形踏板困扰,在上头纠纠结结,最后决定完全替换它。 在此期间,他发现方形的脚踏很稳定,如果要织大布可以用它,长方形的并非毫无用武之地,用长绒棉或者是南方的棉,它可以织出精细的布匹。 当然最适合这里粗绒棉的,是圆形的踏板,那种椭圆更贴合人脚弧度的踏板,配上水曲柳,更换几个连接的部位后。 徐祯知道成了,成功的那天他让八岁瘦弱的小女娃过来,当着工房几十号人的面,让她去踩改良的踏板。 在大伙轻蔑的笑声中,这个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跑的小娃,居然坐着,轻轻松松就踩动了踏板。 女娃说:“俺一点也不累,之前让俺踩的那个,踩了腿疼。” 她说完,工房里静悄悄的,他们尴尬又丧气,有些倒是想说点啥,可挠了半天脑袋也不知道说啥。 没人敢先站出来夸赞徐祯,毕竟他们很多人自己知道,在此期间说了多少冷嘲热讽的话,更多的是默然,当初没说好话,眼下也不好再凑上去拍马。 只有管事拍手大笑,“俺就知道你能成,等着吧。” 等着什么,在徐祯的不解,众人的茫然中,管事一路大笑离去,晌午带了不少人过来,夸赞声深深刺破在场很多人骄傲的心,再也拼不回来。 因为他们知道,那是镇上最大织坊的东家、掌柜以及织工。 那东家和掌柜的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有混在其中的女织工,她们震惊中又惊喜。 高度正好的座椅,背后有突出的木拱背抵住腰,脚放在小巧的脚踏声,只要一往下,那已经装好经纬线的织机就前后摆动。 完全不像是那种笨拙的脚踏,需要全身的力气放在脚上,才能让它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可这回,压根没有嘎吱的声响,这机子就转起来了! 这让所有织工都忍不住打起精神来,一个瘦弱的女人嚷了起来,“这机子能不能给俺,俺掏二两银子都愿意,这贼好使阿。” 在一群人诧然的目光里,女人开始大吐苦水,“你们压根不晓得,织布机脚蹬子有多难踩,俺长得又不莽,每次都是两只脚一起去蹬,人累个半死,腰坏到连提桶水都痛得直不起身来,每日只能织个半丈。” 女人掩面,指缝里有水往外渗,她哽咽地说:“你们早说你们能改阿,俺遭了那老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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