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姜青禾不懂但她大为赞叹。 果然在民风剽悍的地方,啥事都不足为奇啊。 但土长苦恼,“一百一十个钱买一头猪娃子,俺实在狠不下心,真买了要多给一两银嘞。” 土长紧握着姜青禾的手,上下摇了摇,目露期盼,“只能靠你了,俺动拳头讲道理还成,杀价是真要不得。” “土长你晓得,杀猪价这种事吧,”姜青禾脸上隐隐有挣扎的神色,“对我来说是大风窝里吃炒面—口难开。” 姜青禾指了指自己的细胳膊,她说:“一头猪娃子短十个钱,到时候人家打我都还不了手。” “那你说咋办,” “给你找人啊,走,你找我还不如找她。” 姜青禾拉起土长往外走。 一路到了地头,宋大花正半弯着身子,在绿油油的麦苗里拔野草根子呢。 “啥?”宋大花伸手拿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她又抓了把耳朵,“请俺去杀价?” “害,这不说笑嘛,土长你瞅瞅俺地里的活,这活多得跟筛子上的漏孔似的。俺天麻麻亮起来,晌午吃几口馍馍对付,哪有到头的时候,你这会儿让俺去镇上,不成不成,这麦子可是俺的命根子,俺一年的口粮全都在上头…” “事成给你一头,不,两头猪娃子,你就说能不能去吧,”土长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话,放了狠招。 只见宋大花闭了嘴,二话不说,拿起草镰子,撸起袖子,当即出了麦田。 姜青禾忙喊她,“做啥去?” 宋大花脚下生风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收拾东西去,俺今晚就去镇上。” 啥命根子的,猪娃子才是她的命根子! 她走得要跑起来,回头喊:“俺怕慢一点,俺那两头猪娃子飞了。” 天爷哎,这种好事不趁着土长昏了头的时候,赶紧给敲下来,万一明儿土长清醒了咋整哟。 宋大花真信了湾里说土长撞邪的事,这种事不撞邪没人说得出口。 两人好说歹说拉住了她,宋大花瞅眼土长,“真不反悔嗷?” “不反悔,你杀得下来再说。” “还有俺砍不下来的价,”宋大花嗤了一声,“俺磨不下来,俺” 她来了个急转弯,“俺就掏钱买一只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出息,”土长翻了个白眼。 两人起早到那赶猪客住的山坳,那有成排的屋子,一股汗腥烂臭的猪骚味,土长都忍不住皱眉。 可宋大花照旧欢欢喜喜的,她往那一窝窝小猪崽上止不住地瞅,长得多壮实多好哇。 只要一想到办成了事,里面有两只是她的,她心就狂跳得厉害。 接下来完全没有土长啥事了,宋大花见着赶猪客,先是用了一个时辰去恭维他,说他是养猪里的条梢子,跟天上的鹞子似的。 她还说那养的猪一个个白白净净的,土长瞅了眼那猪栏里的猪,一头头乌黑的,只差黑过炭了。 可人赶猪客还真吃这一套哩,被她说得找不到南北,也只应下给她每头猪少两个钱。 宋大花哪里肯甘心,她蹲在猪窝外,头往下探去,盯了老久,才站起来说:“阿哥,这猪娃子卖一百一可不厚道啊,抹两个子也不成啊。” “哪不厚道了,”赶猪客啃着干硬的馍馍,“你去十里八乡瞅瞅,谁家的猪娃子有俺家的壮。” “可你没劁啊,你的猪娃子都没劁,俺们赶了回去,又得请劁猪匠来,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宋大花变了脸,她不再乐呵呵的,拧起眉头沉着脸说。 她步步紧逼,“你也晓得要是劁了猪娃子,要是没劁好没养好,趴个窝的功夫就没了。 少以为俺不懂,俺以前在关中也是伺候过猪娃的,牙猪、茬母猪,连脚猪俺都伺候过。” “哪有卖没劁的猪还那老贵的理,你今儿要是全都是劁干净了的,俺们也就认了抹两个钱的。” 赶猪客连手里的馍馍都不啃了,这还真碰上个硬茬子。 猪娃子当然不能在他这劁,没劁好死一头他就亏大发了,可他紧咬牙关,“最多给你抹五个钱。” “不成不成,抹八个钱,你给俺们请劁猪匠来,不在你这劁,劁坏了也不赖你,”宋大花死咬不放。 最后闹得赶猪客没法子,应了下来,可猪还是没赶过来,得请猪屠家出山,一头头挑呢。 出了山坳,土长问宋大花,“你真养过那老些猪?” “屁嘞,俺只去帮别人照料过猪娃子,胡诌谁还不会哩,”宋大花半点不心虚,人活在世,哪能不说点假话忽悠人呢。 而且她不说,谁晓得那是假的。 她眼巴巴地说:“那两头猪娃子可记得让俺先挑。” “得得得,其他你别管了,等俺先去上口村找了猪屠家再说。” 杀价土长不在行,可其他的事她都能大包大揽给干了,从一个人赶着车去请猪屠家,再花一日请人仔仔细细挑了猪崽。 这种猪可不是最多只能长到八十斤的蕨麻猪,而是本地土猪,叫八眉猪。 八眉猪分大八眉、二八眉和小伙猪三种,不懂行的人去猛地一瞧,哪种都瞧不出来,只觉得黑乎乎肉团团的。 只有猪屠家才能瞅得准,从这堆八眉猪里挑出大八眉的猪崽。二八眉和小伙猪最多能养到一百来斤上下,可大八眉公猪只要劁了之后,精细养着,最多能养到一百七八十,母猪也能养到一百五十斤。 为了这老些肉,土长格外上心,让猪屠家给好好挑,为此她还提起旧事,别忘了是谁让他能去当上门女婿的。 搞得猪屠家不敢马虎,背后都冒了一层汗,从早挑到晚,才挑了瞅着格外健壮的百头。 交了银子,凌晨蒙蒙天,赶猪客才将猪娃子一头头赶进木头筐子里,叫上他的兄弟几个,拉了往春山湾赶去。 一头头哼叫着的猪娃进湾里时,大伙瞧见它们,不亚于好些年前土匪进山。 “土长,土长,她真的拉了猪娃子来嘞——” “快快快,秀子,你去喊你娘,撒丫子跑啊,”中年汉子大喊,最后气不过,自己赶紧往家里跑了。 有个老婆子眼睛紧闭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喃喃自语,“老糊涂,不中用了,麻眼病又犯了,咋起早的天都能瞧到猪咾咾了。” “啥呀,婆,那真是土长拉来的,”小娃蹦着拉她的袖子,激动到一跳一跳的,“恁瞅眼阿,恁快瞅阿。” 老婆子这才晓得没瞧错,抚着自己怦怦跳的心,她声音发抖,抓着小娃的手,“阿才,快去找你爹娘来!” “哎!” 本来平静的早上,突然乱糟糟起来,要下地的扔了锄头。还在烧火做饭的,急急忙忙夹出灶膛里还在燃的木头,也顾不上烫拿了几个馍馍就往外走。 小娃更是满处乱跑乱跳,有的更是被指派着去田里找爹娘,连鞋子踢踏踢踏快跑掉了,也顾不上拉一下鞋后跟。 气喘吁吁跑到麦田里,一说猪娃子到了,谁还顾得上除草,一个个啥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的赶过去。 要说染坊办起来,大伙还能无动于衷,衣裳穿啥色都成,下地干活耐脏的就成。 可猪娃子不成啊,那是肉!是荤腥,是有些人家三四个月才狠下心割一点,打打牙祭的肉阿。 所以等姜青禾到的时候,她压根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听见闹哄哄的说话声。转头瞧去能看见那一张张麦子颜色的脸上,高扬的眉毛,咧开的嘴。 她听见有夫妻私底下交谈,“买头猪娃吧,养肥了也有好些肉。年年羊不舍得杀,一头到头荤腥也没叫娃和爹娘沾几口,买头养着,今年也吃上几口肉。” “买吧,要不是前头编绳赚了点,俺这会儿指定还狠不心买呢,”妇人松口道。 另一个妇人听着了,忙转过身来说:“可不是,要是没编绳那些钱,俺这些年都指望不上养头猪娃。” 姜青禾听了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也不觉得猪味难闻了。她想,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不多,却叫人对生活充满了盼头。 哪怕钱只够匀出一点买一头猪崽,可这一头猪崽,却承载了大伙满心满眼的期盼。 一时闹到日头都渐渐高起,土长才踩在几张拼凑起来的长凳上,她站上去后觉得,是得有个站台,这玩意咋还带晃得哩。 她喊:“瞅见猪娃了没?” “瞅见了!!”底下众人恨不得使出百倍的气力来喊,震耳欲聋,回音都久久不能停息。 “前头说俺买了百头猪娃来,没说错,”土长缓了口气,又加重音量为自己洗清,“俺没疯!也没有撞邪!少一天天给俺在那胡咧咧。” “俺为啥要花钱买这老些猪娃子嘞,”土长叹口气,她这回是将自己老底也给搭进去了。 望着底下一张张脸庞,她不后悔,有些话她想说很久了。 大伙也明白,克制着不开口,妇人拉住小娃,叫他们莫要说话。 一时间除了风吹过大槐树时的沙沙声,没人开口。 土长也没有扯着大嗓门,“俺爹走了有十来年了,俺也当土长有十三四年了。这么些年,俺想着叫湾里人日子好过点。” “俺年年净琢磨这事去了,想当年稻子刚传到这没几年,俺就厚着脸去镇上衙门讨要。稻子不出的头两年,俺真是日日夜夜没睡好,可它之后就很快往上蹿,越长越出挑。” “种了稻子,俺又想着山洼子里没活计,去镇上扯皮,分了官田采红花的活计、撕筋、种树苗子、搓麻,可也赚不了几个钱,苦了大家。” 土长面色平静,说话也没有那么多起伏,可她内心像江水层层叠叠翻涌。那么多年走过来,她一直想湾里好,可湾里也始终没有起色。 这些年照旧花衣裳舍不得买一件,肉舍不得割一斤,明明养了羊,直到快养趴下了,才含着泪杀了羊。甚至有的人家天天顿顿吃黑馍,一天酱菜腌菜,农忙还这样过活。 “俺爹还在时,一直嘱咐俺,叫俺上心,叫俺务必要让大伙能穿得暖,能有肉吃,”土长又长叹口气,努力了十来年,今年才摸到点边。 “娃,你甭说那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颤巍巍开口,“这些年的六月六,哪年你不是自己拉了两头羊宰了,又贴面贴料的,不就是想叫大伙吃点肉,有点油星能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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