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山南望着傅意怜举动,一颗心熨帖温暖,先前那些绝望与冰冷,烟消云散。屋子里好暖,她的怀抱也这般温暖如春。 越是如此,下腹的钝痛才越将人生生劈开,仿佛下半身堕入地狱,而上半身飘入天堂。 已是整整十二个时辰了,胎水流尽,产道艰涩,可腹中胎儿就是迟迟不肯露头。 一向隐忍的他,也渐渐耐受不住。 在又一轮的挺身用力却依旧毫无进展之后,荣山南无力地垂下手臂,不由抵在傅意怜颈间,惨哼不止。 “郎君,再忍忍,就快了。”傅意怜脱鞋上得榻来,从后拥着荣山南。 宋禹安洗干净手,探手在产道口附近按揉,看准时机推着胎腹往下。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前世的最后一面,荣山南也是这样的狼狈虚弱,破碎嘶声告诉她自己就要生了。 她却为何不信他? 大雪天里,他一个人,这般的挣扎,甚至比现在情况更糟,胎儿下不来,他也没了力气…… 傅意怜没有掉泪,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只剩下如黑洞般无休无止的心痛,将整个人都要摄进无底深渊。 傅意怜小声叹道:“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为我做到这般?” 本以为他受着产痛,不会听清。 荣山南却轻声唤她:“怜儿——” 傅意怜忙俯身贴得更紧:“阿南,你要说什么?” 荣山南小声说了八个字,字字敲在傅意怜心坎上。她其实不是没怀疑过也许思康告诉了阿南些什么,她只是没把握阿南知道多少。得了这八字箴言,她才恍惚明白,自己的爱始终比不上他。 “歇一歇,屏息往下用力。你,从后面扶着点。”宋禹安一刻不敢停。 “先生,产口已开足,时辰已到,应该很快就下来。为什么捱了这么久啊?” 宋禹安摇摇头:“非是问我,你要问他。他硬要用内力护着,我也没有法子。” 荣山南勉强道:“先生,我并无……” “你是不想,暗中却以内力相护,你怕那毒攻入了胎儿?你不信我?” 此言诛心,荣山南却无从否认。他再怎么痛都没关系,只是不舍得与傅意怜的孩儿受那般苦楚。” 傅意怜缓缓抚摸他仍旧冰冷的下腹,柔声劝慰:“真的没关系的,阿南。我最紧张的人是你,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她软语温存,荣山南只觉得全身力道都被她卸去,放松了身体,听从先生往下用力。 宋禹安冷了脸:“一个时辰内若还落不下来,怕是你自己先要受损。” 几个回合下来,荣山南不由得脱力大口喘息,用力的空隙埋首在她颈间,从肌肤相贴的温度当中攫取些许安慰。 傅意怜撤了枕头,让荣山南靠在自己怀里,抿袖拭去他额前鬓边不断渗出的冷汗,将发带固定在耳后。荣山南眉眼低垂,欲不屑于这点疼痛,拼力与腹中急欲挣脱的胎儿抗衡。可难免还是有被剧痛撑破定力的时候,嘴角不免发出嘶声,却在意识到后咬紧牙关。 白色中衣下红梅点点,屋中烧着暖炉,更加重了血腥气。 荣山南别开目光,道:“别看了怜儿,脏。” 傅意怜摇头:“我不嫌的,你怎样我都不嫌的。” 他再坚强,其实也只是仅有二十一岁的青年。年轻的身体承载着肆无忌惮的折磨。而他那般成熟稳重,一人支撑起这个家,还独自带着思康那些年。 宋禹安扶住他的大腿,找着位置。荣山南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泄了力,辗转痛哼。 这些日子傅意怜跟着先生学医,生老病死也见得多了,可她心中自然待荣南不同,见他忍得辛苦,便道:“快了,疼就喊出来。” 荣山南忽然仰头惨哼一声,傅意怜立刻揪心地去看向宋禹安。先生只嗯了一声,道:“看见头了。” 傅意怜贴紧他面颊,难抑激动道:“郎君,你听到了嘛,很快就过去了,宝宝就要下来了。” “唔。”男人胸膛间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应答她,还是只是痛吟。 那个前世没有机会出世的孩子,真的要来了吗? 胎头将产穴处的肌肤都顶得凸起一块来,肉眼可见地往下钻。荣山南右手扳住床板,手背青筋毕现,几乎要将床板掰下一块来。 下腹滚过一阵暴痛,荣山南猝不及防,绷紧腰身,“啊啊啊——” 一声啼哭,下腹终于产出一物。 粗喘渐渐平息,荣山南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傅意怜擦了一把自己头上的薄汗,也道:“是啊,流了那么多的血。” 不是,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他以为,他要独自娩下孩儿了。 心跳仍旧砰跳不止,就像那时在傅家门口,她袅袅婷婷从马车上下来,第一眼看见她时那样。 傅意怜没有心思去看那个孩子,荣山南腹部依旧鼓胀,胎盘依旧没有娩出。荣山南力竭,几乎昏睡过去。她泪如雨下,大力揉着他的肚子:“阿南,再努力一次。” 春天就要来了,城里没有落雪的地方已经冒出了嫩芽。“阿南,凌日峰上好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你陪我去看遍了可好?白日你射雁打猎,我也缝补针织;晚来你洗手做羹,我也替你添柴烧火。郎君……” 荣山南身下忽然狂涌出大量鲜红的血水,不知该如何止住。 宋禹安还是如前世那般,几乎用尽一身医术,金针插在他胸腹大穴上,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屋外围着一圈的人,白元觉、元莺、思康、杏儿、尘一……他们都在! 傅意怜在他床边跪了下去,不知该求人还是祈求上天。 眉心忽然清凉一点,像是许多次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娇宠,“莫哭……” 手指滑去她的泪水,顺着下颌向上描摹着她姣好面容的轮廓。男人受不住力,傅意怜主动捧了他的手。 女子肌肤凉滑如玉,阿南的手却比她还要冷,缓缓摩挲,似有难以言说的无限眷恋。 “莫哭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从未……后悔过…… 阿南,无怨…… 男人的大手蓦地垂了下去。
第51章 毒发崭新的墓碑前空旷无人,只有猎风…… 崭新的墓碑前空旷无人,只有猎风瘦削的身躯倒在地上。 墓碑上刻着曾经的凌日峰掌事、宛州首领荣山南的名字。 傅意怜喝了一口烈酒,一笔一划地抚摸碑上的文字。寒风裹挟着细碎颗粒,指尖忽然从阴刻的凿痕中落下,滴下点点鲜血。 “怜怜。” 恍惚间又听见阿南唤她的声音,这声音曾在傅家的每个角落响起过。花园里,柳荫下;书桌前,床榻间。或怜惜,或深情,或无奈,或佯怒。 从前她听过千千万万遍,只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 傅意怜循声抬头,荣山南就站在墓碑后面,身前的大腹不见了,孩子已经生了出来。 “阿南!”傅意怜觉得头痛欲裂,拼命向前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影。 可中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她怎么都碰不到他。 “怜儿,你不该来这里的,这是我长眠的地方,快回去罢。” 荣山南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傅意怜心痛如绞,为什么重来一次还是这样的结局? “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去!” 荣山南眼神暗淡:“我回不去的,我们,也回不去了。” “阿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好补偿你,我一定好好对你,求你跟我回去。” 他那么好……她却不要。 有空灵的乐声从天际传来,荣山南的声音越发虚无缥缈:“回去吧,回去吧……” 傅意怜只感觉肩上被人猛地一推,墓碑和阿南都不见了。 她心里发慌,脚下也发虚,耳边只觉得吵得很。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很是耳熟。 是傅淮安! “妹妹啊,你可真能睡。” 傅意怜猛地睁眼,杏儿和傅淮安两张脸就凑了上来。 “哥?” “嗯,不错,没傻。” 傅意怜翻身坐起,一阵头晕目眩,全身的血管隐隐发痛,她顾不得自身,着急问道:“阿南呢?他在哪里?” “在你们房间啊,还能在哪?”傅淮安摸摸她的额头,“不会真傻了吧?” 傅意怜连鞋都来不及穿,长发未束,一路快跑到她亲手布置过的房间。 杏儿连忙抱了件厚袄跟出去,傅淮安还兀自在原地发呆:“唉我说,你不先看看宝宝吗?他还……挺可爱的。” * 缥色干枝梅纹饰的帐子后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木制的带屉架几案上没有信笺,有的只是荣山南素日爱读的兵书和买给她的话本。 半旧的云蝠纹顶箱立柜最底一层抽屉是开着的,那里原本放着婚书。 傅意怜心跳得厉害,掀开帐子,男人高健的身躯朝左微微蜷着,面容平和。 “阿南?”傅意怜百感交集。 荣山南本是闭目养神,躺了两天只觉得身体都要生锈了,缓缓睁开眼,望见眼前女子的神情,竟有些呆。傅意怜的目光与他融合交汇,一眼望到底,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又似乎热切得难以置信。 傅意怜不敢碰他的身子,大腹果然已经没有了,虽然还不是完全平坦,却不再膨隆。 阿南活下来了! 喉间被难以名状的情绪阻住,她除了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虽然诸多波折,但他生下了孩子,而且,还活着! 这就够了! 荣山南将她拥入怀中,他和她之间有了这样一层羁绊,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不只是凌日峰上的人,也不只是傅家人,不只是景锡族也不只是汉人,是融合了他们二人的新生。 抱了好一会儿,荣山南才稍稍松开她,“怜怜,前日,也着实累着你了。” 傅意怜想起那天阿南产下孩子后的情景,强撑着收拾了一番,终于也支持不住了。她骗不了宋禹安,宋禹安不用搭她脉搏就知她用什么跟余鸿鉴做了交易。 植在她体内的是一种极罕见的毒,毒发的时候便会想起给她下毒的人,挥之不去。余鸿鉴要的就是傅意怜的念念不忘,而且,她那么怕疼,一定捱不了多久的。前世她是自尽的,今生也会。他余鸿鉴得不到的,荣山南也别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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