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宥川彻底放心。 屋内的铃音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偶尔毫无章法。 不知响了多久,金铃终于停歇。 滚烫灼热的身躯拥住云青岫,附在她耳边说:“师尊身上都湿了,我抱师尊去沐浴清理。” 这话在云青岫听来,就是要结束的意思。 她懒得睁眼,倦怠点头。 裴宥川为她披上衣裳,掩去深深浅浅的痕迹,将人抱至后院。 颤颤铃音响了一路。 温热泉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舒缓每一寸神经。 云青岫懒怠地趴在泉边,修长带茧的手慢条斯理为她沐浴清理。 “快点。”她的声音低哑,蹙眉催促道。 裴宥川从善如流:“好的,师尊。” 对方明显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云青岫腿一酸,险些滑进泉底。裴宥川将人揽腰一捞,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柔声问:“师尊如今害怕蛇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 “……你又想干什么?”云青岫一眼识破他心思不纯。 裴宥川黏糊糊贴过来,撒娇般摇晃,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云青岫被晃得头晕,忍不住道:“再怕也被你治好了。好了,不许晃!” 裴宥川顿时停下,鼻尖与她相贴,眼中盛满笑意。 指腹薄茧顺着她的脊背摩挲。 “忽然想起来,还未让师尊看一看我的本相。” 云青岫:“……?” 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像临时起意,倒像蓄谋已久,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 “不,改日再说。”她果断拒绝。 与黑雾中生出的鳞尾不同,一条漆黑似墨,粗壮矫健的蛇尾顺着小腿,一点点缠绕上来。 鳞片是冰冷的,拨开温热的泉水,紧紧贴在肌肤上,留下蜿蜒红痕。 裴宥川拽住她的手,按在腰腹之下的鳞片上。 声音柔和到像蛊惑人心的鬼怪:“师尊不想摸摸看吗?” 第67章 “三百年间,你有替我立过坟吗?” 云青岫深刻领会到什么叫“蛇性本淫”。 那夜后, 她对铃一切铃铛敬而远之。 裴宥川自知太过火,乖巧安分了好几日,处处温柔体贴。 秋收农忙时, 镇上的人忙忙碌碌, 连一向喜欢缠着云青岫的孩子们都帮家里干活去了。 二花哭着跑进院子时,云青岫躺在摇椅里看书,裴宥川手执针线, 在为塌陷的软枕填充新的棉絮。 “云姐姐……云姐姐,李先生得了很严重的病!”向来活泼傲气的少女哭得喘不上气, “他快死了,我不想他死, 他还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云青岫坐直身体,用素帕擦去她满脸泪痕, 温和道:“不急,慢慢说。李先生得了什么病?” 二花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李先生好多日没来讲学, 我和福妮午后翻了他家墙头, 发现院子里采药用的竹筐还在,里头是空的, 他没有上山去采药。” “我们在屋里找到李先生,他、他快没气了!云姐姐,哥哥, 你们救救他好不好……” 云青岫与裴宥川对视一眼, “扶光, 随我去看看。” 裴宥川放下针线, 从善如流道:“好。” … 李先生所住院落朴素老旧, 院中晒着各色药材。 屋内陈设也很简单,桌椅床榻都有些年头了, 床头处的红漆斑驳脱落。 身材矮小的鹤发老人,面容枯槁,指尖为黑色尖爪,他的胸膛许久才起伏一次,气息微弱。 一缕荒息从裴宥川指间潜入李先生腕间。 片刻后,荒息收回,他对上二花盛满泪光与希冀的眼睛,淡淡道:“二阶修为寿数只有两百余年,他寿元已尽,神魂也散了大半,神仙难救。” 二花跌在地上,怔怔半响,使劲吸鼻子,像是要把噼里啪啦的眼泪都忍回去。 云青岫轻轻拽住裴宥川的手,轻声问:“没其他法子了?” 裴宥川垂眸看向交握的手,用力握紧,弯了弯唇:“师尊有令,自然有其他办法,但我不是大罗金仙,只能为他续命几日。” 利刃划过指腹,浓郁魔息包裹着几滴殷红,渡进了李先生口中。 二花忍住哽咽,一眨不眨盯着。 微弱的气息逐渐平稳。 李先生忽然咳嗽了一声,吐出大口浊气,恍恍惚惚睁开眼。 “先生,先生!”二花扑到床榻边,抓住李先生的手,泪珠哗哗往下掉,“我再也不偷剪你的指甲了……” “二花啊。”李先生勉强坐起来,看见满脸鼻涕泪光的二花,长长叹气,“你的鼻涕都弄到老朽手上了。” 二花嗷一声大哭,抱着李先生不撒手。 李先生虚着眼,看见床榻边两道气度不凡的身影,又见裴宥川指尖有魔息萦绕,心中大惊。 这、这不是新搬来镇上的?怎么会是那两位? 他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二位,多谢二位贵人相救。” 李先生不敢叫破两人身份,只能含糊道谢。 裴宥川微微挑眉,道:“不是相救。你寿元已尽,神魂消散,我只是为你续了五日命。” “感激不尽。”李先生勉力拱手,“老朽自知大限将至,能多活五日,已是意外之喜。” 然后拍了拍二花的背,“二花,起来站好。” 二花抹掉眼泪,听话站在一旁。 李先生扶着床头起身,动作不太利索,利爪掰断了两根朽木,然后颤巍巍往下跪拜。 云青岫即刻伸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一道荒息比她更快,强硬托起李先生,让他不得不站着。 裴宥川侧身挡在云青岫面前,压下她的手,冷淡瞥向李先生:“有事就说。” “尊上,玄微仙尊。”李先生朝两人拱手,微微躬身,视线滑过云青岫时,神情复杂,“老朽的确有事相求。” “二花天资好,机灵能吃苦,是块修行的料,老朽想为她谋个前程。若您二位瞧得上这丫头,能否留她在魔宫效力?” 话虽然是对着两人说,李先生却一直在等云青岫的回答。 他修为不高,看人却很准。魔主对这位师尊,极为相护,言听计从。 二花瞪大眼睛,脑子只剩空白。 “先、先生,你你你说云姐姐和哥哥是……” 李先生一记眼刀飞去,呵斥道:“住口,不许插话。” 二花紧紧闭嘴,脑子还晕乎乎的,像在梦中似的。 裴宥川的神情不辨喜怒:“师尊喜欢她?” 云青岫自然愿意照拂这个机灵的孩子,但施凛的事还历历在目。 沉吟片刻,她委婉道:“二花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这些时日帮了不少忙。” 脑袋晕过一阵后,二花清晰意识到,她的命运是否改变,全凭当下这一刻。 柳溪镇是平静的,也是不起波澜的。留在镇上,她至死都是低阶魔修,坐井观天。 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容得下她的傲气,也容得下一颗野心。 她顾不上李先生的训斥,笔直跪下,目光灼灼而坚定,眼底是少年人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 “我愿侍奉云……仙尊与尊上。我不怕吃苦,仙尊与尊上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宥川静静看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略微松动。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他扯了扯唇角,“既然你能入师尊的眼,回魔宫后,便侍奉左右。若有异心——” 窗边养着一盆野花,几日无人打理,依然生机勃勃。魔息压下,野花瞬间枯死零落成灰。 “你与柳溪镇,如同此花。” 李先生看得胆战心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二花抖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掷地有声道:“是!” … 秋雨细密,寒意丝丝缕缕。 李先生得知自己只有五日可活,上午进山采药,午后在古槐下教孩子们修炼。 他过得与从前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只是采的药比以前多,为了多留些药包给镇民们。 第六日清晨,他注视着一群孩子们。 有嚎啕大哭的,有哽咽抽泣的,二花跪在床榻边,珠子般的眼泪滚落,她抿着唇,倔强地不哭出声。 李先生知道,她在斗气。 气他不肯在离世前,认她为徒。 “有什么可哭的?”李先生轻轻笑着,“我死后,身躯化作荒息归于天地,往后你们遇见的风啊,云啊,都有我的一份。” “如今世道乱得很,今日安稳,明日指不定就打起来了。你们都得用心修炼,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护着自己,护着家人,明白没有?” 孩子们都哭着点头。 栓财哭得最大声:“先、先生……我以后一定做最厉害的魔将!” 福妮哭着拆他的台:“你做屁的魔将,都没学会引荒息入体,先生讲学,从来都不好好听……” 栓财哭得更大声了。 李先生笑得摇摇头,摸出几枚乾坤戒,分别落在孩子们手里。 “我攒的东西都在这了,师生一场,这是赠你们的礼。” 他的视线移到二花身上。 “二花,还在气我不肯收你为徒。”他抬起枯瘦的手,收起利爪,抚摸她的头,“你还小,不懂。” “魔宫中大能众多,如果将来哪位贵人看得上你,愿意收你为徒,那才是前途无量。你认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做师父,不值当。” 二花拼命忍,还是没忍住哭声,一双眼睛被水光洗过,满是倔强。 “我不管,你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我反悔咯,你能拿我怎么办?”李先生哈哈一笑,目光慈爱,“往后,你就叫丹歌,去飞吧,飞到最高最远的地方去。” 慈爱目光与笑声化作一缕荒息,归于天地。 孩子们跪地哭送,丹歌伏在床榻边,脊背发颤。 “师父、师父……”她极小声唤着。 屋外秋雨渐急。 柳溪镇在连绵秋雨中办了一场白事,李先生的衣冠被葬在了风景秀丽的山间。 镇民与孩子们都前去祭拜。 裴宥川撑着一把竹纹青伞,为云青岫挡去风雨。 泣音融在秋雨中,更显得哀寂。 她伸手接住一丝秋雨,水珠从指缝滑落,难以留住。 云青岫忽然开口:“扶光,三百年间,你有替我立过坟吗?” “不曾。”裴宥川目光深幽,“我当时想,师尊的神魂俱碎,那就重塑,身躯消散,便寻找新的……总之,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找下去。” … 李先生逝去后,镇子似乎并无不同。 只是,少了一位会耐心治病的赤脚郎中,古槐下少了古板催眠的讲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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