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那日提醒了我,”他道:“我亲历过云都之难,确不该将那劫数又引别处,让无辜百姓受难。” “大人的意思是……要守夷城?” 童让怔怔看向宁晏礼:“可眼下,咱们的兵马大多都在云都,对方三十万大军,又有十万精骑。除非咱们放弃攻打云都,随之回防,不然怎么守得住?” “那村夫难得卖个破绽,我怎好不领情面?”宁晏礼收回视线:“此一役,云都要拿,夷城亦要守。” 破绽?童让简直哭笑不得。 如此分析看来,这分明就是那村夫的陷阱啊! 一面用云都吊着,一面用自己在夷城“引。诱”,就是赌他家大人的性子,两边都不肯放,只待兵力一散,恐怕全都成了竹篮打水。 童让只觉自家大人一提云都就犯了魔怔,不禁提醒道:“大人!就算北魏从云都撤走十万骑兵,城中还余十数万精甲。云都本就易守难攻,咱们大军合围,也要三日才能拿下。而这三日要守住夷城,等大军回援,怕不是比登天还……还……” 童让激动地说到半路,才察觉宁晏礼那双冷漆漆的黑眸,正在默然看着自己,不禁心中一虚,缩着脖子,把声音陡然压了下去:“还难……” 他垂下头,刚要等着领罚,不料,却听宁晏礼道:“不错。” 童让蓦地抬起头。 宁晏礼看着他,淡声道:“看来我平日叫你读的兵书,你确有研习。” 童让没想到自己“多嘴”不仅未受责罚,反倒算是得了褒奖,一时竟不习惯,不好意思地低头啜嗫道:“大人教的,属下都在认真研习。只是剑术还好,读那些兵书,确是困难了些……不过……不过往后属下还是会……” 宁晏礼知他别别扭扭要说什么,轻“嗯”了一声,便拿出一只抽盒,递给他道:“夜深后,派人将此匣送往云都,交到骁骑将军手中,不得有误。” “诺。”童让应声接过,又见宁晏礼从书下取出一封缄好的信,静静看着那信沉默片刻,才递了过来。 “这信,”宁晏礼顿了顿:“这信待回京后,送到昭阳殿。” “回京后?”童让接过信,还是忍不住问道:“回京后,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大可亲自入宫,为何要此时写信?” 宁晏礼没有回答,只道:“另外传信到镇北军,让霍长翎速派最近的轻骑,驰援夷城。” 没想到宁晏礼竟还是要守夷城,童让诧异:“可是大人,就算霍将军将临近的骑兵调来,怕也多撑不了半日,岂不是白白折损进去?” “无妨,”宁晏礼却道:“下去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夷城。” 童让脸色陡变:“大人要亲自督战?这莫不是太危险了!” “不置死地,何以后生?”宁晏礼缓缓合上双目:“正好,我也想亲自会会那村夫。”。 青鸾沿街向西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见一家尚未打烊的医馆。 那医馆不大,只开了半扇门,有昏黄的光从中映出,打在门前的木阶上。 青鸾摘下幂篱,踏光迈入,堂中药香甚重,只有一位老叟背对着她,正在整面墙的药柜前侍弄药材。 正待这时,连通后堂的门帘掀起,一位老妇瞧见青鸾,客气赔笑道:“女郎见谅,今日已打烊了,若无急事明日再来吧。” 言罢,老妇又转头对那老叟没好气地道:“同你说了多次将门闩上,一日到晚的与我装耳聋!没的叫人平白跑一趟!” 那老叟被她吼得手脚一颤,旋即转脸过来,也跟着向青鸾赔笑。之后他又偷觑了那老妇一眼,讪讪对青鸾道:“让女郎见笑了。” 青鸾瞧着二人,约莫是老夫老妻开这医馆,而那老叟便是郎中,遂欠身对二人恭敬行了一礼:“不瞒二位我确是有些急事,想求老伯帮忙抓副汤药。” 那老叟见青鸾面色润泽,并不像患疾之人,遂婉拒道:“女郎可是为家人而来?实在对不住,近日外面不甚太平,这个时辰已不便上门看诊了。” 说着,便撂下手中药材,转头去拿门闩。 “老伯误会了。”青鸾忙道:“是我……想求副汤药。” 那老叟面露狐疑:“女郎要求什么汤药?” 青鸾顿了顿,才道:“避子汤。” 话音刚落,那夫妇二人同时一怔,相视一眼,又看向青鸾。 年轻女郎自己外出求避子汤?便是大梁民风较于前朝开放一些,这也足可谓惊世骇俗了。 “这……”从未遇到这种情况,那老叟明显没了主意,呆愣看向自家老妇。 他瞧着青鸾衣着不凡,怕是哪家大户的女眷独自偷跑出来,若真在他这得了避子汤药,来日对方家主找上门来,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 “这,这什么这!”老妇人斥他一句:“平日不见你主意少过半分!” 说着,她疾步上前将青鸾引至医馆内坐下,关切道:“女郎可是有什么难处?” 青鸾抿唇想了想,低道:“我……只是尚未想好。” 从今日醒来,青鸾便一直在心底反复斟酌此事。 其实时至此刻,她仍在动摇。 萦绕的噩梦让她退却,但对于有可能拥有一个孩子,她倒觉新奇,即便那或许还是很遥远的事。 她不记得阿父,对阿母的记忆也仍停留在幼时,今日几次出神想起,若有朝一日,她当真独自离开上京,能有一个孩子在云都陪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若与宁晏礼生得一张相似的脸,又担心会否因此永远逃离不了那层阴霾。 那老妇见她神色犹豫,很快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转头对老叟道:“你先去备药!” 老叟愣了愣:“可是……” “可是什么?”那老妇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那老叟被吼得没了脾气,长出口气,到药柜前抓药去了。 青鸾未曾料想事情会这般顺利,连忙从袖中取出银锭,一句“多谢”还未出口,便被老妇人轻握住双手,打断道:“女郎不必多言,我也是过来人,多少懂得你的心思。” 青鸾眼含惊讶地看向她。 老妇人向正在抓药的老叟瞥了一眼,道:“你瞧他如今这幅样子,当年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第123章 第123章 “我与他本是淮南人氏,年少时亦吵过闹过,走过不少弯路,到末了兜兜转转,彼此仍放不下,才为躲些世俗,图个清净,来此地开了这医馆。” “我不知女郎经历,便不好多言。”老妇人温言道:“只当今日有缘,这副药送予你,为你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至于你的决定,当慎思才好。二人情怨,是非对错旁人道不清楚,只是身处其中之人,定要明辨。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若是得遇良人,且当珍惜;倘若并非善缘,亦当自珍。” 青鸾未料老妇人会与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知怎的,竟觉心底生出一股酸涩的暖意。 自己活这两世,若是阿母尚在,是否也会懂她,劝她,早在她迷途时温声道一句,珍惜亦要自珍? 天已擦黑。 回客栈的路上,青鸾看见了她与宁晏礼提到的胭脂铺子,铺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告示,说是掌柜近日南下,店铺暂不能开门纳客。 “女郎,要买香囊吗?”一个轻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青鸾回过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子,深色粗麻衣,干净清秀的一张脸,眼神纯然清澈,最主要的是,眼底还带着一丝乞求。 青鸾突然想起,自己像她这般大时,还在淮南王府日复一日地挥刀,反复练习怎样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敌人见血封喉。 “女郎需要香囊吗?若是女郎瞧得上……可少算些钱……”在青鸾出神的时候,卖香囊的小姑子怯懦懦地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了。 青鸾低头看向她双手拖着的绒布。 其上摆着两只小巧的香囊,缎面还算上乘,但缝制用的不是金线,而是染色的棉线。针脚较之于宫中司织署的手艺,显得十分笨拙粗糙,一只绣着衔珠的青鸟,一只绣着缠枝莲。 有莲花纹饰的香囊在上京并不多见,因无人敢用,久而久之外面的商贩便也不再贩卖。想是南郡偏远,这小姑子也不懂那些,便自己随便找些绣样做针工,以此谋个生计。 青鸾拈起那只莲纹香囊,默然看了片刻。 莲花枝叶纠缠勾连,粗略的针脚反倒让枝脉更显恣睢乖张,伸出纵横强劲的爪牙,紧紧缠束在青桠上。 “女郎只喜欢莲花样式吗?”卖香囊的小姑子双手向上捧了捧:“只剩下这两只香囊,若是女郎一并买了,再,再多加三文……” 青鸾隔着幂篱的轻纱,抬头看向她。 那小姑子看不出她神色,以为她是嫌贵,连忙又道:“再,再加两文便可……” 边陲动荡,这时辰大多商贩早归家去了,若不是生活所迫,眼前的小姑子也不必瘦瘦小小一只,却仍在街上兜卖最后两只香囊。 青鸾从袖中取出银锭,放在她拖着绒布的手里,又从中拿起另外一只青鸟衔珠香囊,柔声道:“这两只我都要了。” “真,真的吗?”那小姑子眼中亮起一瞬的光芒,但当见绒布上的银锭,又顿时黯淡下去,低低道:“可我没有那么多铜板找给女郎……” 青鸾将两只香囊收入袖中:“那便不必找了。” 那小姑子一惊。 “天渐凉了,买些好炭,免得冬日做针工冻伤了手。”青鸾道:“近日动荡,卖完了香囊早些回家去吧。” 藏在绒布下的十指微微蜷缩,那小姑子怔忪许久,再抬头时,原本在面前的女郎早已走远,只剩下一个轻纱飘扬的背影,在沿街零星的灯影下,渐行渐远。 处理完公务,宁晏礼就一直坐在案前没动。 伴随天色黯淡,房中也黑寂下去。 青鸾外出许久,早有影卫回禀,说那胭脂铺子并未开张,她此行确是寻了一家医馆,在里面坐了许久,出来时,还在怀中揣了什么。 宁晏礼对此不觉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青鸾的倔强性子,是无法由任何外力摧折的。 他亦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清楚地明白,这世间的凡俗礼法,根本无法框束住她。她可以不嫁,可以离开,可以驰骋沙场,可以选择一切她想要的方式,度过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但他仍存过一丝妄念,所以如今面对她的选择,胸口的钝痛再也不可控制地蔓延开来。 宁晏礼默然端坐,双目紧闭成狭长的线。 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连房中温度都随之流逝,冰冰冷冷,恍然如前世于昭阳殿,每一处空气都淡漠得锥心刺骨。 灯盏抬手可及,但他不想点燃,仿佛只怕烛火一亮,这形单影只的境况便再难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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