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对我很好,因着我年纪小,他们会给我缝衣服,将饭菜里的馒头多分半个给我,带我练刀。而我呢,用针,用刀,用毒,用被褥……无所不用其极。那个时候,房间里每日都有尸体被拖出去,而我就混在房间之中,没人发现我。”蓝溪笑起来,“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衣袖沾上血迹,正巧被张枫给瞧见了。我心里想着,死定了,可他却放我走开。直到后来我才知晓,我那时候年纪多小啊,手法简直漏洞百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做的,可他没有罚我。” “所以,阿姐你……”常静思喉头紧了紧,“你后悔了?” “后悔?”蓝溪站在烈火之前,好像锁魂的厉鬼,笑道:“张枫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常静思,我与你不一样。你是男子,所以纵使你驱兵破了大营,他们还是能接受你。可我呢?”她歪了歪头,“我们很少有能选择的机会,机会太少了,如果失去了,我永远没办法站在这里。而张枫,他是我唯一能闯进阆京的路……你听懂了吗?” 戴静思知道眼下时间不多,他要么他强硬带着蓝溪逃走,要么抛下蓝溪离开。可脑中越是急迫,手脚就越是僵硬。 他口舌像被堵住,想说什么却道不出口,就这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张枫喜欢疯狗,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从指缝中漏下来的机会。”蓝溪看着弟弟,说:“家人枉死,如果我不争取,那么我就会被永远困在麦田和泥土里,过着潮湿脏乱的一生。” “可……”戴静思攥紧手指,“可你眼下又是……” “因为我累了。”蓝溪笑起来,侧眸看着那团涌动的赤光,“每一个迎头而来的选择都带着锋芒,我做了这么多,替着张枫杀了那么多人,弯着腰爬到这个位子,可到了才发现,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一个名头而已,安慰罢了,什么用都没有。而所有人都在让我知足。” “‘你从张氏府宾做到内侍监,得到了那么多,干甚么要去再想其他呢?’”蓝溪笑着复述,道:“皇帝毁了我的家,又要夺走我的苦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恩赐,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我已经受够了。” “一群 老头都跪在皇城跟前哭着说天命天命。你说,如若真的有天命,那我们的就活该遭遇这一切么。“蓝溪叹息一声,喃喃道:“烧吧,烧吧……天意被人搬弄来去,早就做惯了旁人的踏脚石,化成灰了倒也清静。” 蓝溪嘴里讲着天命,却又像是在说自己。 她这一生也是做尽了旁人的手中刀,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什么天命什么生死,统统都是笑话。 人杀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戴静思看着她,只觉心脏被一双手牢牢攥住,上上下下都被捏了个稀巴烂。 他在这暴雪中终于看明白。多年前的一场夜火,根本无人生还。 * “战车垮了!” 传令的羽林卫策马纵过,朝着南侧余门传达号令,“堵城门!” “来不及!”上安门前望楼的人向下吼道:“南府军已经——” 话音未落,砲车已经砸响了兴安门的城墙。 阆京城内风吼如泣,重石的轰炸声淹没掉人声,显得羽林卫在这城池中渺小如蜉蝣。 “堵住——” “援兵呢?!” 矢石如蝗,随着重石最后落下,百尺悬门终现裂痕,其声若老人折齿——嘎然、涩然、戛然。 云梯架起,南府军一拥而上,用双铁戟挑断粗绳。千斤闸坠,将城下执旗小校碾得粉碎。马面墙坍塌,金甲落得护城沸沸如汤,浮尸堵闸使得河水逆流倒灌,金甲似游鱼,衔着指节缓慢游弋。 “撑不住了——!” 城口闷雷骤起,兴安城门寸寸龟裂。 “单孟呢?”府邸摇摇,刘臻疾行于游廊之间,揪住人便问:“单孟哪去了?” 侍从听着外头的声响也害怕,此刻颤颤巍巍道:“大人怕不是忘了,单公子自月前武卫营一战兵败,听是受了重伤罢官休养,那之后便再没来过府中。” “受伤了?”刘臻一顿,“怎么没人告知我?” “这……”侍从觑着刘臻的脸色道:“小的们给是给大人说过的呀,只是大人您那些时日才监任司农寺,要说是忙忘了,也极有可能。” 这边话音才落,只听得城口轰然巨响,喊杀声从南侧愈发清晰。 “南府军破城了——!” 刘臻被那哄响声震得身心俱是一颤,也顾不得嘴里的事情了,他偏头听着外头的声响默了半晌,随后抬腿朝门外奔去。 “哎!大人!外头危险,去不得!” 刘臻充耳不闻,将阻拦声一股脑丢在身后。他逆着人潮直往兴安门处奔,终于得见如今的战乱模样。 南府军的前锋已悍然挤入城内,他们用铁戟作绳,合着外头的巨力,硬生生将门开出一条窄道。 而城内羽林战事疲倦,因着主将的出师不利士气不能高涨。他们咬着牙,却再也顶不住外头那要翻天覆地的力道,轰然四散开来。 “刘大人?!” 有人认出刘臻,急声道:“快送大人离开!” 刘臻却执意向前,他没有撑伞,就那么迎着暴雪往城门去,直直站在南府军将要踏入的前头。 是以此,他站定,紫金官袍在风雪中晃动,一人挡在那黑压压一片的铁甲之前,显得那般飘摇。 “叶帘堂在哪!”他仰着头,与战马上的南府军对视,“我要同她讲话!” 南府军才斩了人,黑甲上滚着的都是血珠子,滴在刘臻的袖袍上,又腥又烫。 刘臻攥紧衣角,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的声音过于小,在这夜哭一般的风哮中,南府军全然不理,他们自顾自拉着悬门,清理着即将踏入的城下甬道。 “我乃当朝五监九寺之公卿!”刘臻自将袍间鱼袋解下,朝着前头吼道:“叶帘堂!你可要想好!你今时快意破了这道门,百年后,你就是那千古罪人,遭世人千唾万骂!叶帘堂——!” 风雪迷人眼,叶帘堂坐在马上听了长谷传来的话,低声笑了笑,道:“自大。” 从她经历了那些阴私勾当,被人重重丢在烂泥里之后,那些乱七八糟恶心事就已经斩却了她的青云梯。旁人都希望她善良柔弱,可那不就似牛羊没了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今她将师友声名都负尽了,刘臻凭什么会觉得她还会怕几声问责,几滴眼泪? 叶帘堂披着氅衣,漫不经心道:“进城。”
第197章 葬土两把互为刀鞘的寒锋。 雪仍在下,铁蹄撞破了阆京城多年的寂寥。 单孟躺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声响,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侍从站在床头踟蹰着答:“回大人,快至夜半了。” 单孟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强撑着病体坐起来,问:“……怎么了?” “刘大人他,”侍从避开他的目光,垂头道:“城门将破之时,刘大人以身去挡南府军……” 闻言,单孟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问:“他死了吗?” 侍从想着单孟成日与刘臻谈天说地,本是怕单孟听后大恸,于他病体无宜,这时瞧着他面色如常,才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道:“该是被俘了……” 单孟点了点头,掀开衾被,只问:“我的东西呢?” “大人说的是前些夜里拾掇的那些?”侍从见他起身,赶忙为他披上宽袍,道:“小人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工匠打了个大木箱子,尽数搁里头了。” “不错,”单孟跻了鞋子,“都在书房?” “哎。”侍从应了声。 自月前焱州一战后,单孟从南府军手里逃脱的并不轻易。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哪里禁受过那层颠簸,好不容易逃回阆京,人也被那风吹得一病不起。 就眼下他起身起得猛了些,眼前都层层发黑,脚步也虚虚浮浮地不似踏在地面,倒像是踩在云间。 “哎呦,大人慢着些。”侍从见他身形微晃,赶忙将他扶住。 “我没事。”单孟一只手抵住脑袋,问:“小娘如何?” “昨夜城内惶惶,单府也乱成一片,小人按照您的吩咐将夫人和晏哥儿接了过来,”侍从怕他担忧,赶忙说:“夫人瞧着并无不妥,早些时候还叫人去厨房要了米粥,小人在一旁瞧晏哥儿也吃得香甜,眼下应该已经歇着了。” “这便好。”单孟点了头,悬悬心头终于放下了些许,说:“你去将我那些东西拿来。”侍从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那大箱子从书房拖了过来。 单孟俯下身,将锁解开,将里头的纸页一卷一卷铺开来看。 侍从见此,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原以为单孟先是问母亲弟弟,又是要箱子的,是打算卷铺盖逃命了,谁知他眼下又静静坐了下来,瞧不出半点方才的慌张之意,便开口道:“大人,眼下城门大开,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你倒是提醒我了,”单孟说着,目光却没从那卷页上移开,从木箱拿了东西推至他面前,“盘缠车马我都已经备好,明日……若是明日我没有回来,你便带着我小娘和单晏往岭原跑,那处叶氏接管不久,查的松。我提前给你们备好了文牒和房契。” 侍从被他这一通嘱咐说晕了脑袋,瞧着他推来的东西更是无从下手,好不容易将舌头捋顺了道:“大人……您……您说明日……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和我们一起走?” 单孟将箱中卷一页一页检查了,摆在地板上,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看,这是什么?” 侍从这会儿心焦得不行,可闻言还是走了过去,目光在那卷页上胡扫一通。 那卷页自最左的“元光”为起,中间跨过许多年,再到近时的“汉宁”,“咸元”,“明昭”以及……侍从眨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到最末的“永淳”。 “这是……大周的账册?”侍从赶忙扶着桌角蹲下来,将声音压得低,“您,您这是要?” “叶氏破城,大周命数将尽,”单孟喉间动了动,道:“要想清剿世家,她就只缺这最后一笔……为了活命,我 必须亲自将这墨磨好呈给她。” “大人要将这些账都送出去?”闻言,侍从急忙要挡,“这都是大人没日没夜熬出来的!与送给那叛贼叶氏,不如您自己留下,日后拿得住世家把柄,日子也能舒坦些……” “世家?”单孟笑起来,“大周都要亡了,哪里来得世家?” 侍从一顿,目光心痛地看过那些账册,“可这些本来是大人的自己的前路……难不成,就这样拱手送出去?” “就算我不给,叶氏清剿世家也是迟早的事,”单孟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朝堂里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家门活命的?我出身单氏,是靠着刘氏才能有今天。我早就作惯了垫脚石,难不成还怕今时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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