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战车反应,那鱼肠就已从外端使弓。 鱼肠暗骑里大都是土匪流民出身,经丛伏一个月来的训练,那一手弓却还是用得乱七八糟,不过他们好就好在胆子大,眼瞅着那气势汹汹的战车也不怕,满了弓就往出射,准头瞧也不瞧,就那么囫囵甩了。 眼瞅着那箭雨来势汹汹,蒋再杞攥紧了缰绳,不敢再号兵猛冲,不过在一阵劈里啪啦的金石声后,他很快就发现——这帮子反贼毫无技巧,那射出的箭矢运气好些的能扎马刺人,但大多数还是“镪”一声打在了战车上。 简言之,就是只能用作威慑,实际伤害却没看上去那样大。 蒋再杞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他从前在阆京接的就是张氏留下的烂班子,应付这种毫无规矩的流氓货色最有心得。 “我看谁敢退!”蒋再杞举盾挡着那摇摇欲坠的箭雨,另一手则扬了铁矛,吼道:“羽林哪里怕这毛毛雨!前冲!给我碾死他们——!” 刹那间,阆京的战马不再缓步,重型战车列如铁墙,四匹战马齐驱,携着那重型战车狠狠撞向单薄的鱼肠暗骑。 其间挟带风雷之势,车阵未到,扬起的碎雪就已遮天蔽日。 照着南府先前的排兵布阵,鱼肠就是这“渔网”作用,得先将猎物网住,南府军才能出手收割。 此刻眼瞧着这些“大鱼”要破网而出,丛伏回身时被这飞雪呛了好些口,却已顾不上调整,细着嗓子就朝南边疾呼:“石头你看好!别叫他给咱撞漏了!” 那被叫做石头的,是列于队末块头壮实的青年,闻着这声时已来不及回答,只迅速驾马让开战车冲撞来的正面,在飞驰间,瞥着那战车即将撞入队末时猛地高喊:“起!” 说时迟那时快,前奔的战马前蹄才落地,就瞧眼前的雪地猛地晃动起来,蒋再杞正觉着眼花,谁知细雪簌簌落尽后,那腾起的竟是一长根绊马索! 那索粗如儿臂,像是雪野中猛窜出的一条蟒。 若是真蟒,铁蹄自然是不怕,尽管踩碎了便是,可它偏偏裹着铁刺。蒋再杞想勒马时却已来不及,耳畔只听首马蹶蹄惊嘶,他身下一颠,心里头便明白。 完了。 战车车轮绞上绳索,战马前跌,木质车轴断裂,轮辐崩散。金铁交鸣,暴雪纷扬,蒋再杞只觉得天地颠倒,车身倾翻重重侧滑出去,堵住了后头前进的路。 后方马匹收蹄不及,猛烈震荡中,辕衡碎而木屑纷飞。反应稍快的羽林卫死拽缰绳想要退开,奈何身边人流涌动,根本侧不开身,只得眼睁睁瞧着周遭兄弟坠马。 金甲卡入碎雪,侧翻时涌起阵阵尘泥。战车撞上战车,连结着马匹的缰绳登即也紧绷如弓。麻纤维寸寸崩裂,扯着那战马跌在那尖刺上,肚破肠流。 起先战车冲锋时凶恶的威势转瞬化作朽木散沙的溃败。 热血淌出,间以化雪之声,惨叫与哀嚎震动雪野,鱼肠却没空停下来为这场倾覆惆怅。 阆京里头都是正规军出身,哪里见过鱼肠这样野狗一般乱咬的打法,能勒住马蹄的战车都坠在最末,他们愕然望着前头的惨状,一时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丛伏也看见了他们,嘴边轻轻吹出一声哨,示意新一波撒网的开始。 阆京的战车还未除尽。 “吾主功高盖世,不该被这一堵高墙拦了去路!”丛伏踩着马镫,手边的蝉光还未出鞘。她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在这风雪中朝着身后的轻骑喊道:“朝前!此战必胜!” * 阆京城门摇摇欲坠,司天监内金蟾吐了黑水,那群每天无所事事,只会看星星的老家伙们终于不再岁月静好,眼下都跪在金銮殿前哭天喊地。 “吵死了。”李意骏站在宫室内窗前,眯着眼睛,仔细从暴雪中分辨他们参差不齐的跪拜身影,随意唤了个廊下内侍来问:“他们嘴里在念什么?” 那内侍到底年纪小,原本听着外头震天的响声就哆嗦,如今蓝溪不在,忽地被皇帝问话,当即一屁股坐在廊子下,呜呜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李意骏微微蹙眉,“有什么好哭的?” “几……几位大人说……”另一边的内侍怕皇帝迁怒,赶忙上前将那小孩拦在身后,勉强道:“司天监内玉池畔建有金蟾像,本是用来镇守城内水脉的……谁……谁知今日忽地口吐玄泉……观其眼色,皆黟黑如墨,腥腐之气上冲紫薇……这是……这是……” 话没说完,那内侍却猛地将头磕在地,“这是‘金蟾吐浊,九鼎将倾’之兆啊!” 听罢,李意骏却没反应,只是盯着被挡在后面的内侍问:“你怕什么?” “陛……陛下……他年纪小,您……” “朕在问他话,你插什么嘴?”李意骏的目光转到这人面上,“还是你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不长久了?” 闻言,那内侍哪敢再说话,只伏在地上发抖。 “嗯,金蟾吐浊,九鼎将倾。”李意骏轻声重复了一遍,霍地笑出声来,问:“你信了?” 地上的内侍终于支撑不住,哆哆嗦嗦地哭了出来。 李意骏冷笑一声,站起身,转而看向大殿内其他人,笑道:“你们也信了?”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各个都抖若筛糠,尽数跪了下去。 “那金蛤吐恶水可是奇观啊。”李意骏走下万阶台,“这倒叫朕想要亲自去看看。” 话音才落,忽闻外头脚步急促,急急飞扑进一个内侍来。那人跌在地上打了滚,急急道:“陛下!陛下!” 李意骏早就不耐,“有事说事。” “司天……司天监……”那人喘了两口气,大声道:“起了大火!” - 戴静思行在黑夜里。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虎壮给他看得那一纸图方才还瞧着好好的,可眼下他行在黑暗中,行在逼仄的乱巷里,只觉东南西北俱变得模糊,他只得凭着记忆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发觉周遭一切没了声息,除了“沙沙”地踏雪声,就只剩下某处的流水“滴滴答答”响个没完。 戴静思皱了眉,小心翼翼从阴面绕了出来,却正正好对上横木牌匾挂着“司天监”三个大字。还没来得及喜,就瞧着那红漆大门虚虚掩着,却并无旁人把守。 他犹豫再三,还是伸手一推。 大门“吱呀吱呀”地敞开,夜哭似的。戴静思就摸着那片黑暗闪了进去。 四 周寂静,只剩下监内水漏滴滴答答计着时辰,他听着它来算步数,一点一点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少步,他忽地摸到一片什么。潮湿滑腻,戴静思只觉得额角狂跳,他将手放在鼻尖,闻到一股腥气。 他脑中猛地窜过什么,当即大步朝里走去。 果然,玉衡边儿的朝北值房已然大亮,那房口松枝尽数作了钝柴火,燃得明火旺旺,百十笼松灯都成了灰,一发密密匝匝地毁了。 一时青烟薄绕,将司天监望了一辈子的九天银河尽煮锅中。 而蓝溪就那样静静站在玉衡旁,动也不动,只剩衣衫在那暴雪与火光中晃动。 戴静思喉间滚了数回,终于低低叫出声,“你……” 蓝溪转过头,面容被那火光映得蜜一般。 待看清了来人,她又牵了牵嘴角,消瘦的身影站在那重叠飞窜的火蛇前,显得那般单薄,摇摇欲坠。 “你来啦。”她缓缓笑起来,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她伸手烤着那火,说:“你瞧,真暖和。” “我们早先不是说好了……”戴静思摁着剑鞘,不受控制地吼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蓝溪笑着说:“常静思,你胆子太小,照你这样磨磨蹭蹭,早先被人捉住杀了,闯不出生路。” “我……” “三年前,天命言太白食昴,一把大火降下,使得你我姐弟二人家破人亡。今日我将它还回来。”蓝溪指着大火,笑着说:“所谓的天意,我烧光了。而大周,也该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第196章 烧吧人杀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火烧雪夜,燃得四面通红。 “大周司天监起火,这就是上苍发了怒。”暴雪覆在蓝溪袖袍上,又被火舌舔化了,变成水珠从袖角滴下,她笑起来,眼睛成了一弯月牙儿,“常静思,你不妨来猜,今晚谁会是这场火的主人?” 蓝溪的神情在火光下那样生动,戴静思没见过这样的她。 他们分离的太早,幼时仅存的姐弟情谊早就被漫长的岁月冲得稀薄,戴静思几乎要不认得姐姐,眼下他与她相处言语,几乎都是凭着记忆里的本能。 “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宫里的人马上就会来。”戴静思上前两步,想要握住她,“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可惜他的手只堪堪触及她的袖角,便被她躲了开来。 “你无需替我着想。这些年朝廷压下,佞臣当道,张氏可憎的面目之后,桩桩件件都有我的身影。”蓝溪摇了摇头,慢慢说:“我杀了无数人,无数个好人。” “叶大人不会杀你,”戴静思道:“她……” “不杀我?”蓝溪退后一步,离那大火越发地近,笑道:“常静思,这么些年不见,你倒是和这宫里的人越来越像了。” 戴静思动作一顿,问:“什么?” “不杀我,是吗?”蓝溪看着弟弟,嘴角悬着一丝嘲讽,“你的意思是,他们是真的要给我新生,让我能站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而不是留我一命,让我继续俯下身子汪汪叫,跪着听你们数落过我的罪行,再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么?” “叶大人不会,”戴静思仓惶摇头,“阿姐,她不是那样的人。” “常静思,这么些年过去,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蓝溪笑了笑,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你知道么,我待在这儿,这恶心的皇城,这么多年,唯一看明白的,就是人的傲慢可以荡至上天,造出种种‘神迹’来为自己的可恶找理由。” “所谓的神仙在他们口中就是搬来搬去的石头,从前的皇帝能因着一己私欲就以‘太白食昴’为由杀得你我家破人亡,而今日叶帘堂也因着私仇发动战争,却搬的是‘慈航济世’之名。”蓝溪眸中闪着什么,道:“说白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自诩做了许多好事的大善人。可我不一样。你我都不一样。” 蓝溪看着怔愣的戴静思,唇边笑意愈发明显,“你知道我初入张氏府邸时,我住的房间,那里头有多少人吗?” “张枫给我了我刀,我很感激他,可那房间里都是与我一般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同样手握利刃,心中有难解的恨意。我落在他们中间,就像是水滴落在湖中,太平庸了。我说的话,我所有的诉求,旁人都是听不到的。”蓝溪将声音放低,继续道:“想要被看见,被听见,就得脱颖而出。所以,我将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7 首页 上一页 1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