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见她出来了,气得把茶盏朝门客砸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人都快步退出去了,豫王继而颓然坐到椅子上,喃喃说道:“我怕不是被李持月给算计了。” 豫王妃见他如此,皱起了眉来,“李持月有什么本事做到这个地步,又干嘛要费心来害你?你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你不知道,我落了她的面子,她看我不顺眼。” 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李静岸和闵徊的事,李持月真是阴毒啊,为了一句堪比戏言的承诺,就能将自己的堂兄置于死地! 豫王妃见他一副脓包样,更是恨铁不成钢,既救不了儿子,还被李持月吓住了,真是没用。 那日讲经会之后,她回了府越想越觉得害怕,立刻派人悄去寻上了吴家,才知道吴七郎好端端地在家里,根本没有被掳到公主府去,她又被李持月糊弄了! 豫王妃又气,又不敢告诉豫王,现在听到豫王提起李持月,就觉得他是和自己一样,也被李持月给糊弄了。 王妃的话没有安慰到豫王半分,他一手抓着衣袍,一手直戳心口:“可这件事我到底是没有办好,现在河堤绝了,只怕人人都说是因为我没找到神女,没能及时祈福退水!” 王妃说道:“这也好办,你就说带金吾卫挨家去问,有百姓不肯将妻女八字相告,这其中肯说的,里面说谎者不知凡几,才致使王爷寻找神女无果,到时,你也就担一个办事不力的责难。” 豫王眉毛一展,对啊! 把这件事推到百姓身上,是他们不愿自家女儿抛头露面,刻意隐瞒了八字,结果被他偶然发现,之前查过的又要再仔细查一遍,自然就耽误了许多工夫。 神女没及时找到与他何干,一切都怪那些百姓! 豫王有了成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前思后想,越想越妙,起身搂着王妃往卧房去:“我得夫人,真一大幸事也。” — 第二日,李持月仍然坐上了去淳县的马车,季青珣随行在侧。 一夜未得好眠,李持月在摇晃的马车里打瞌睡。 再睁眼,凉风一阵一阵地拂着脸,雨后闷热,季青珣帮她打着扇子,而自己不知何时枕在了他的腿上。 季青珣身子骨好,背上还有伤,脸上的血色却回来了,见她睁开了眼,笑问:“睡得可好?”笑意舒展而明净,令人恍惚。 李持月咕哝一声,点了点头。 “睡多了身上要没力气的。”他轻易就把人捞了起来,喂了一口茶。 路上无聊,李持月便问起山南道的事情。 她本以为季青珣回来得这么急,山南道的事情定是没办好,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太子真要大难临头了?” “不错,山南道虽然没有洪灾,但连日的雨让山道被堵死了,太子虽对我有防备,却算不到天灾,才给了我机会提前去截了账册。” 季青珣隐去了李牧澜派人追杀他的事,不想让李持月担心,但哪有什么天灾相助,不过是恰好山石松动,他顺手为之罢了。 李持月只是觉得,下了这么多雨,山体滑崩也不奇怪,看来是天也在帮她。 “那账册查出问题了?” “有。” 虽很隐蔽,但只要文书够多,和当地盐商、盐场的账册两相对比,季青珣就能查出里面的猫腻,事情不少,这也是他要亲自去的原因。 李持月道:“就算账册递到明都,我阿兄手里,他也会压下来的。” 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银子,皇帝不会让东窗事发。 “那就看是谁递的证据,”季青珣道,“为这账册,死了一个御史,另一个被太子的人堵截,但很快就要到明都了。” 到时候,公主府地牢里的人也会出来,指认太子采买江南女子之事,双箭齐发,端看李牧澜要捂哪一头。 果然和前世一般无二。 李持月袖子下的手用力掐着,她道:“东宫既有贪赃枉法之事,我公主府就没有这种把柄吗?” 季青珣没有隐瞒:“自然也有,但太子喜火中取栗,公主府不趟险水,难叫人立时发难,火势尚远,便能轻易割舍去。” 李持月叹道:“你本事大,我还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她说完不等季青珣再说,勾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头,又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了,季青珣继续给她打扇子。 季青珣低头看她,即便是睡着,阿萝脸上也有不曾消散去的愁绪。 不过一个月未见,阿萝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变化是怎么来的呢?大抵是那位叫上官峤的起居郎吧。 那人短短一月,就让阿萝挂念起了百姓,开始想自己去筹谋事情,并发觉到他已有坐大的可能,此中影响不可谓不大。 即便没有儿女私情,此人也绝不可小觑。 不过既事情不可回寰,季青珣也不会后悔些什么,更不会对李持月的决定行动进行阻挠。 这样也好,他抬手将睡着的人唇边的发丝拨开,轻揉她柔软的耳垂,阿萝想做什么都好了,他也想瞧瞧她的聪明劲儿。 马车昼夜行了一日半,就到了淳县,他们已经不能到达真正的淳县了,马车沿着山道往高处走。 季青珣仰头看山壁,便知此处安全,不会被雨水冲塌。 远见一处开阔的平地出现了百姓们扎起的草棚,还有圈起的鸡鸭猪牛等,人和家禽家畜挤挤挨挨地住着,青壮都到堤上去了,留在平地上的是都是老弱妇孺。 李持月从车窗看去,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住在那儿的人形容都不大好,蓬乱脏污的脸和手脚,有些还有草鞋穿,大多都光着脚,腿大多细碌碌的。 原本绿油油的草地被踩成了烂泥地,周围的树被伐来搭了许多草棚,小女孩瘦瘦的胳膊抱着小娃娃,能走的小男孩看守着自家鸡鸭,有些胆气的妇人就吵着架,给自家圈地盘…… 李持月从未认真看过这些穷苦人,现在只觉得他们像极了一颗种子,落到哪儿,就在哪儿努力地生根发芽。 见到有马车在山道上出现,百姓们放下手上的事,群鹿似的往这边张望,李持月放下了车帘。 “靖水神女?那是靖水神女来了?”有人问。 一人啐他:“洪水都把我的屋子田地淹了,她现在来有什么用啊!” 一时间,大家真以为靖水神女来了,都吵吵嚷嚷的,有些耸动起来。 这些虽然百姓捡回了一条命,但他们的半条命也丢在水里了,他们不会多感谢救命的人,只会恨那些没有帮自己保住那半条命的人。 “哼!要是她早点来,我们的田屋也不会保不住!” “来年的口粮都在水里了,卖了田再熬一年,后年没田卖了,咱们都得为奴为婢去了!” “就是啊!” 有认识那马车徽制的县丞,忙呵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不要命了,那是持月公主的仪仗,不许再看!” 百姓们面面相觑,来的竟是一位公主。 听乡绅们说,就是这位公主连夜派了命令,让他们挪到高地上来的,不然他们就得在梦里没命了。 原先还在骂的人忙下跪,山呼“公主千岁。” 李持月没有听到他们埋怨靖水神女的话,听说他们跪下了,隔帘子吩咐马上的解意:“让他们都起身吧。” “是。” 马车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往更高的地方去。 待车停了,季青珣扶着李持月下来,给她披上了斗篷,二人携着手往一小块伸出的空地上走。 高处罡风很大,将衣裙吹得飞扬,推着人远离危险的崖边。 这么高的地方吗……她有点迟疑地站定了脚。 看着脚下的路,李持月的头一阵阵发晕,前世她坠下去的地方,也有这么高吗? 那股失重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身体里,让她的脚腕使不上劲儿,另一只手攀住了季青珣的手臂。 发觉她的犹豫和陡然苍白的面色,季青珣问:“怎么……” 后面的话他顿住了,碧瞳带着惊疑不定的轻颤。 眼前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阿萝坠在雪地上的场面,她大概从什么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季青珣竟能感觉到将这样的她抱在怀里的感觉,过于柔软的身子,骨头全碎了,怪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心脏紧缩,额头沁出了汗来。 又急急凝眸看向李持月,她还好好的,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现在不是冬天,阿萝身上也不是那身衣裙,更没有身孕,那只是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而已。 季青珣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阿萝,你是在害怕吗?” 李持月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情绪,勉强笑道:“嗯,此处没有围栏,我怕高……” 只是因为怕高?这也寻常,这儿确实很高。 季青珣稍松了一口气,安慰地攥紧她的手:“我就牵着你,咱们离远一些,就在这儿看吧。” 她好好在这儿呢,其他的事都是假的,何必去深想。 “嗯。”李持月略定了心神,抬眸远望,脚下一片汪洋尽收眼底,是她从没见过的……破败和可惜。 当真如知情说的一般无二,泛滥横流于七县,什么都浸在水里了。 百年的大榕树也只露了个树冠,稍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到黑瓦覆盖着的屋顶,像小小的胭脂盒子,在浅水处,许多黄泥垒的房子都被冲塌了,可想而知靠近的大坝的地方更难幸免。 这儿还能看到了櫆河大堤,确实溃了一个大口子,两边堤坝上有工匠来回,都是县里的青壮,远看着小小的,像蚂蚁一样忙碌。 洪水滔天,长风满袖,李持月目光邈远,忆起上官峤的话,似真看到了前世,洪水中漂浮的无数尸首,屋顶哭泣的婴儿,还有腐坏尸骨上乱飞的蝇虫…… 那些被吞没的房屋,也不知道洪水退去,还有多少能住人,不过听上官峤说,若是及时发种子银,那些田地,应该还是能种上一茬晚稻的。 知道得越多,她越为自己往日的浅薄羞惭。 也算稍能明白上官峤说的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什么意思了。 种粮的是百姓,纳税的是百姓,为大靖征战的是百姓的孩子,这些踩在泥地里的人,才是扛住整个江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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