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嚓——” 突兀的一道陶碗碎裂声,常柏山惶急的叫喊在耳边炸响:“子戈!” 沈怀珠一回头,见齐韫双目紧闭,嘴唇发紫,歪倒在常柏山身上,任凭旁人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 在场的人酒醒了大半,营中乱作一团,甚至沈怀珠都来不及近齐韫的身,他便被簇拥着送回大帐。 沈怀珠顾不得其他,急忙就要跟上。 可能夜太深了,吹来的风带着一股令人瑟缩的冷意,与喝过酒后灼热的肺腑相刮磨,浑身霎时被这忽冷忽热的异样席卷。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沈怀珠陡然脚步一顿,扶紧绿凝,“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眼前一点点变黑,沈怀珠听到了与适才一样的,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 微雨如酥,几场桃花雨后,西地春林初盛,深红浅绿铺陈开来,宛若丹青手下水墨随意挥描,葳蕤出一场人间绝色。 绢本之上,笔尖悠悠转顿,正全神贯注添补这绝色的最后一点赤绀。 破门声轰隆震响,周映真腕下笔锋一抖,绢本便横出一道歪斜的红墨,乍眼一瞧,像是挥溅的鲜血。 一轴窗间春晓图便就这样毁了。 周映真意兴索然地叩下笔,瞟眼看向门口,冷道:“高监军不好生在屋内养伤,平白无故的往我这里跑什么?” “平白无故?”高鸣讥笑一声,又往前行了两步,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分明拨了人去升州,也知我身处险境,却偏偏在最后一刻才肯出手相救,我倒要问问,你是何用意!” 周映真拾起绢本,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转手随意扔进脚旁的竹篓中,不咸不淡道:“我早提醒过你,齐韫不是好招惹的主,可你不听劝,非要一意孤行,这次给你些教训吃,总好之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鸣如何肯信?他肋上断的这两根骨头,本就是他的手下在马上故意颠的,再想起自己未成的计划,心中愤恨:“死?周映真,若不是你的人缩头怕事,带着我一味逃脱,如今河西军根本不会得到喘息之机。” 周映真几乎是笑了,“你莫不是这几天白日睡多了,方才清醒过来,脑子还是糊涂。齐韫此人敏锐,一旦洞悉我们没有后手,必会乘胜追击,又怎会让你留着一条命回来?” “周太傅还真是一贯的会自作主张。”高鸣百般聊赖,往身后的太师椅中一窝,低眼瞧手上的扳指,“齐韫自身都难保,哪里有空索我的命?” “你什么意思?”周映真眉头拢紧,双目沉沉地望向他。 高鸣姿态闲适,面含得意:“齐韫中了我银针上的毒,这次,怕是不死也得去层皮。” “什么毒?”周映真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 “噬骨散。” 这三个字在周映真耳中冲击出尖利鸣响,他上前挈住高鸣的衣领,第一次动了如此大的火:“我苦心经营这一切,便是怕有朝一日河西落入他手,大越分崩离析,你竟敢私自与沈雪霄勾结!如此不顾死活之举,你当真是疯了!” 高鸣被牵扯的两肋发疼,生生忍住了,无所谓的笑:“这乱臣贼子既然已经做了,那就背负骂名做到底,周映真,你又在何必在我这里装出一副矢志不渝的忠臣模样?” 见他不说话,高鸣吐出一口浊气,又道:“你为你那已有所属的心上人出气,断我两根肋骨,我不与你计较。如今我反过来要齐韫一条命,又有何不妥?” 他按着扶手站起来,堪堪与周映真平视,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封诏书你一早就动过手脚,若非裴青云提早自尽于府中,你怕是要想法子留下他的性命!” 高鸣说着呵呵笑起来,“周映真啊周映真,我该说你痴情呢,还是愚笨?只是为了区区一个沈怀珠,你就要确保裴子戈也无虞,殊不知他们二人恨你入骨,只想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我看,疯的人是你才对。” 周映真闭了闭眼,松开他,“没有裴子戈,还有裴子珩,他们既能逃出生天,便有反杀的决心和能力,绝不会轻易断送的。” “若不是你在其中胡乱插手,又怎会有如此麻烦。”高鸣嗤道。 “罢了。”他说着转过身,整理好衣襟向外走去,走出门时,又回头:“只盼着这次齐韫死了,这才是最省事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撤,阳春三月的浅光跃过大展的房门涌进屋内,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片,却怎么也驱不尽那股由内而生的森寒。 “传令下去,尽快收回神策、天威二军。尽快。”周映真低低吩咐悄声进门的随侍。 他看向竹篓内废掉的春景图,堆叠的绢本依稀能看清上面精心勾勒的水墨,原本该是一副无暇之作,而今上面一道鲜红,醒目得刺眼。 “高鸣,留不得了。”
第53章 销金帐 春雨绵延不绝, 净居寺被笼罩得潮雾蒙蒙,雨水将野棠花打得剔透,一眼望去细润如脂, 有如漫山粉玉。 山寺下, 高矮两道身影亦步亦趋,细雨沾湿了他们的衣袍,脚下捎带泥泞, 步子却又快又稳。 身后的少年始至勺舞,面庞青涩, 举止跳脱,被前头的人落了一截也不心急, 伸头张望着四方花树, 忍不住小声嘟囔:“真是乖异,这三月正当, 恰是开花的时候,何故这山樱俱败了花, 生出此等尖而小的青子来?” 前面的中年人闻声顿步回身, 沉眉斥道:“还不跟上?” 正是淮南节度使范敬奎。 范初尧不情不愿, 拖着步子往前,“我不想去见什么河西的将军,今日答应了别人要去游船的。” 范敬奎瞪他一眼,抄起脚边浸得湿淋淋的树枝,追在他身后一顿抽, 恨铁不成钢道:“那齐将军在你这般大时已入了军营,短短两年创下战功, 你却毫无上进,成日只知玩乐!这样的话说出去, 让我情何以堪!” 范初尧疼得呲牙咧嘴,绕着野棠树乱跑,耳朵也要被此类训教的话磨出茧子,连声敷衍着应是,总算免去毒打。 他捂着发痛的后背,跟在范敬奎身后,路过适才抽他的树枝时,心不忿地在上头重重碾了几脚,又怕被发觉动静,赶紧小跑着跟上。 父子二人最先被人引去绿树环抱的寺院一侧,绕过重重回廊。回廊间有亭台一座,飞檐流角,雨织成帘;亭内有八仙桌一张,四边等量,茶器俱全。 少帝于亭中煮水煎茶,旁遭的侍者静悄悄的,唯有甗盖敲击声泠泠作响,茶香馥郁。 范敬奎的声音不高不低响起,十分恭谨:“圣人,沈雪霄于几日前遣出一队兵马,现已在河西安顿下来。” “竟这般快么?我倒小瞧了他们。”魏濯动作稍顿,眉眼不动。 范敬奎垂首继续答:“他们各自提防着,且是相互试探,剑南与朔方回信称随时都可动兵,然怕逼急了他们,只得两方牵制着,并不敢妄动。” 绵绵细雨沥拉下个不停,魏濯兀自挽袖斟茶,并未表态,邀父子二人坐下叙话。 范初尧动作古怪地往下挨圈椅,面容稍稍扭曲,发出细微的吸气声,魏濯瞧见,不禁问:“范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范初尧对上他一双深邃的眸,觉得他虽是不苟言笑,却面容和善,神情关切,且观他年轻,不比他年长多少,不由心生亲近,面上自然而然浮起一层苦色。 正待张口诉说,便被范敬奎的一声轻咳唤回神魂,脑子反应过来,急忙调转口风,道:“山间石子湿滑,摔了一跤,谢圣人关心。” 心中叫苦不迭,圣驾面前失仪,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魏濯觑着他衣角上的几道笞印,未应他的话,执起茶瓯慢慢啜饮。 “此般形势无异于养痈遗患,臣以为,最为稳妥便利之法,当是有以身入局之棋子,能于其中巧弄玄机,翻云覆雨中平定叛乱。”范敬奎吃了一口茶,斟酌着措辞说完这番话,不动声色打量魏濯的态度。 魏濯只将茶瓯轻轻顿在桌上,答非所问:“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善终了。时机未到,再多忧虑也是无用。” 范敬奎低头称是,又坐了半刻,起身请辞。 范初尧跟着起身,无意一瞥,瞧见桌上一盏花口瓷碟内,满满盛着方才被他称怪的青子。 他不解,成熟的山樱桃尚且味恶不堪食,何况这些初长的青子,寺中人虽清俭,却不至于对一国之君也怠慢至此。 于是委婉提醒:“这野果滋味酸苦,圣人恐将吃不惯。” “是吃不惯。”魏濯说着,拈住几颗丢入茶瓯中。 范初尧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这是什么奇特的吃法!” 魏濯眼尾浮起浅淡的笑意,摇头说:“朕也不晓得。” 这是当初微服扬州时,太傅教于他的。 山樱桃在茶釜内煮沸,完全坏了茶味,滋味也不甚美妙,那时他尝了一口便作罢,浑身是不必说的嫌恶。 而今只是看见此物,忽然想起。 范初尧一脸新奇,完全不知身后的范敬奎已急出一脑门汗,又往前凑了两步,期待道:“好喝吗?” 魏濯亲手拈了青子放入他所用的茶瓯中,递予他手,笑眯眯道:“范小郎君不妨尝尝。” 范初尧捧着茶瓯,双唇方将碰到瓯沿,内史惊喜的通传声来到跟前:“圣人,齐将军醒了!” 魏濯面上的促狭之意收了大半,当即起身往亭外走,“朕去瞧瞧!” 眼看人都要走,范初尧仓促将瓯中的水猛灌一口,五官顿时皱到一块,嘴中“呸呸呸”地疾步跟上,叫前头的范敬奎回头重重剜了一眼。 齐韫歇在寺院西侧最僻静的寮房,绕过廊屋楼阁环拱的座座殿堂,沿着羊肠小道,拨开一层层招展的荆桃枝,方能寻到他。 噬骨散确如传言那般凶悍,他硬着脊梁厮捱近半月,直至今时毒效才从体内彻底退净。 房内乌泱泱涌进一大片人,把脉的、伺侯的、探望的……在他眼前晃来走去,直将他晃得眼花。 魏濯也觉着碍眼,待一切妥当便将人都挥退,房内只留君臣二人。 齐韫才将好转,脸色仍是苍白如纸,黑眼珠也有些木木的,实在疲于应对旁的,却因碍着对面人的身份,耐着性子开口:“圣人有话要说。” 魏濯默了默,语气轻的像叹息:“朕对不住你。” 齐韫怔忡一瞬,声音寡淡,“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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