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太平静、太平静,平静到像是一潭幽深而波澜不惊的死水,实则水底匿藏着难以摒弃的执念,恨意滔天。魏濯感到无所适从。 “河西一事,是朕疏忽……” 齐韫冷下眉梢打断他,“河西一事与圣人何干?与京中太后何干?其中原委世人不明,一朝天子总该清楚,若是圣人在为周映真脱罪——” 他唇角牵起一丝疏离的笑,“臣无话可说。” 魏濯慌忙辩解,像个执拗的孩子,“太傅不是那样的人……” “事发之前,有人在河西见过他。”齐韫的声音透着寒意,转开目光,“圣人信任他与否,我并不在意,左右周映真的命,我是要定了。” 君臣间再没有说更多的话,魏濯失魂落魄,只留下一句“好生养伤”,匆匆离去了。 泉章无意将屋内的争执听了大半,小心翼翼推门伺候,忍不住劝:“今时已不同往日,郎君到底是要收着些性子。” 齐韫不曾出声。幼帝已然长成,却没有真正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又或者,这长达十几年的温情、欺骗、背叛……对他来说代价太大,大到他什么也不会失去,却或将失去一切。 他靠在床侧,披散的墨发随意垂在肩头,嘴唇泛白,面容憔悴,看着窗外的雨,有种平日不曾显露的单薄。 泉章临走时,他忽然问:“沈怀珠呢?半月多了,她为何从没来看我。” 话到末尾,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委屈。 泉章自知瞒不过,索性全都老实交代了,“郎君有所不知……娘子那天其实受了不轻的内伤,军中寺院皆药草紧缺,当夜便被接去了范宅诊治……” 他这说话的空档,竟见齐韫赤脚下了地,拽下木施上的袍衫就往身上穿。 泉章赶紧拦,“郎君!郎君你听奴说完!娘子如今已无大碍,正在范宅好汤好药的调养着,你不必如此心急!” 齐韫压根不理他,转回去穿靴,“圣人何时走?” “原是说等雨停了,可眼瞧着嘀嘀答答下得没个完,当是要趁着天黑前赶回去。” “去禀圣人,我也一同回去。”齐韫头也不回地吩咐。 净居寺于半月前一个深夜浩浩荡荡迎来这群人,又在半月后一个淅沥的傍晚把人浩浩荡荡送走,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魏濯等人说完话已是夤夜,范敬奎命仆从带齐韫入住新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果断摇了摇头,“我和沈怀珠已经成婚了。” 众人无一不震惊,齐韫在大越,怎么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成婚这样大的事,竟是悄无声息,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齐韫只是淡笑,没有过多的解释,独自一人回去。 细雨仍不停歇,身上的衣物教水汽沾得发潮,齐韫在廊下收伞,上前推开那间房门。 撩去透着微弱灯光的画帘,放轻脚步进入内室,他的目光停在那海棠色销金帐半掩的架子床内。 沈怀珠侧躺在床榻里侧,迷蒙的烛火照耀她腰肢起伏的曲线,长发软缎一般铺叠在背后,呼吸听着很平稳,像是睡着了。 他无声步去盥室洗浴,换上干燥的衣物,才来到床侧,轻手轻脚挨着她往下躺。 沈怀珠却在这时转过身来,仰面恰好与他目光相碰。 一室沉默,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了许久,齐韫也撑着身子迟迟没有动作。 最终,沈怀珠伸出一只手,抚向他的脸,轻轻说出一句:“受苦了。” 齐韫愣怔一息,这话,分明是他想对她说的。 他喉头莫名发哽,探出手指,轻柔地拂去贴在她颊边的一缕碎发,低声呢喃:“不苦。” 说着握住她的手,滚烫的吻在她的指尖。 “噬骨散的痛苦确如细刃穿心,让人生不如死,催人心智,但我从未想过死。”他这样说。 “大越从不缺一个齐韫。”他俯下身,枕在沈怀珠的颈侧,手臂穿过她的腰将她抱紧,他闭眼:“我只是,放不下你。” 齐韫曾可怜于魏濯的不幸,也曾庆幸于魏濯的幸运。 先帝贤明,纵天下大乱,社稷难保,亦有忠臣良将拥立他左右,即便没有他,伐除逆党这条路也不会难上多少。 如今细想,那时支撑他心志的,分别的是父亲的遗志,无法手刃仇人的不甘,以及沈怀珠。 沈怀珠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因舍不得沈怀珠,而舍不得去死。 舍不得,想活着。 好好活着。 就像此时,少女的怀抱温柔细腻,安抚一般,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是他一再奢求的宁静。 如此温存了一会儿,沈怀珠复将他推开,问:“见到我欢喜么?” “欢喜。”他凝睇着她。 沈怀珠便笑着勾他的下巴,俨然一副调戏清倌儿的轻佻做派,“那给我笑一个。” 齐韫的确是笑了,那笑却实在危险,他一下扑上来,在她唇边厮磨,音色低靡:“好大的胆子。” 二人笑闹了好半晌,方才渐渐止了。 沈怀珠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这次……也是难受的紧吗?” 齐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挪开在她身上的视线,略微动作,想要往后撤,叹息一声:“你如今的身子骨,我怕你受不住。” 沈怀珠偏勾着不让他动,取笑道:“你这大病一场,还能有多少力气?”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眼神幽幽,似要吃人。 “我说……” 话未出口,齐韫已按着她勾过来的那只腿翻身压下,他们一齐重重倚倒在床榻间。 他贴近,灼烫的气息洒下来,尾音沙哑:“那娘子不妨试试,我还有多少力气。” 销金帐完全落下,几件衣裳扯出来,混沌烛火下依稀可见里头人影交叠。 沈怀珠不多时便后悔了,她只觉得无穷无尽的难熬,意识模糊中抓向青年的背胛,宽阔伸展的,朦胧视线里出现他垂在前额汗湿的发,眼前肩峰耸.动…… 烛火轻曝,雨打新枝,春风隔花摇窗。 隔着窗,隐约能听到屋内忽一下、又忽一下的吱呀晃动声。 春色恼人眠不得。
第54章 较量 清脆的鸟啼声将人闹醒, 雨已经停了,窗外天色蒙蒙,天际乌云消退, 弦月的残光犹自清白。 这光跃进窗棂时已微弱似无, 与屋内将尽的烛光相绞缠,透过海棠色的销金帐,在帐内投下一片绮靡的色泽。 沈怀珠半梦半醒间觉得身上发凉, 睁眼望见齐韫后神魂回笼,臊急地搡开他, 面色潮红:“没完了?” 齐韫被搡得退开身去,撩起一双黑濯濯的眸, 不知是帐子照的缘故, 还是巫云楚雨一夜,含养了精.血, 此时他双目奕奕,薄唇嫣红而沾染水泽, 活像吸足精气的妖孽。 他弯唇发笑, 大掌顺着扶向她的腰肢, “分明是食髓知味。” 沈怀珠啐他一口,背过身拢好衣衫,看似是没好气的,实则耳热的不行。 齐韫自然是瞧见了她的羞态,撒赖一般, 上赶着贴过去,下颌抵住她的肩颈, 哄声问:“昨夜,不曾让你遭罪罢?” 沈怀珠哼一声, 偏不愿顺着他的话说,“我当有多少力气?也没什么厉害。” 齐韫在她腰上收束的力道更紧,眸色瞬时转暗。 昨夜他顾及她身子荏弱,至终也不敢太过放纵,然沈怀珠太过出乎他的意料,她这人……真真是哪里都逞强好胜,不知用尽多少招数,回回让他轻易束戈卷甲,着实没甚颜面。 他恼急一般咬上她的耳垂,指掌一路驱下,红帐再度翻浪。 待云雨方歇,东方亦已破晓,齐韫将掌中的少女往怀里按了按,瞧她面上情.潮未褪,眼饧骨软,心间柔情涌动,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是天祁十六年的隆冬,他对沈怀珠尚是猜忌难消,恰时幽州别庄遇袭,其中一个疑犯被一黑衣人救走,他策马追去,与她交手。 刀剑相对之际,那截腰肢曾擦着他的手臂躲避攻势,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断定此人为女子,于是毫不犹豫返回府邸与沈怀珠对峙。 如今再看看臂中的她,他不自觉勾了勾唇。 与当时完全不同的境遇。 他如是想着,凑近她的耳畔,话音夹杂笑意:“许久之前便这样想说了——娘子的腰,甚软。” 许是做了真正的夫妻,这些狎昵之语齐韫张口就来,沈怀珠到底是比不过他面皮厚,推他道:“抱在一起汗腻腻的,莫挨着我!” 齐韫如何会照办?两人你推我缠,正是拉扯着,门外突然传来泉章压低的声音,听着有些气喘,似是跑来的,“郎君,您醒了么。” 二人不约而同顿住,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几分不良的预感。 齐韫立即起身下榻,匆匆披上外裳开门。 昨个儿下了一整夜的雨,未铺地石的路段被浇得泥泞不堪,泉章一路疾行而来,衣角便溅上星星点点的脏污,双脚不停踏跺着,面上焦色难掩。 见到齐韫更是连礼数都忘了,不及他开口问询,便将事端急急上禀。 沈怀珠在屋内听得不甚清楚,只一二捕捉到太后、谢家几个字眼,心知是紧要事,不敢耽搁分毫,急忙起身。 齐韫从外回来时面沉如水,见沈怀珠已穿戴整齐,上前替她挽发,低声道:“前夜宫中叛军起事,太后于寝宫自尽了。” 沈怀珠心中一惊,下意识扭身看他,任着她的发在他手中松散垂落,虽是问句,却已笃定,“京都可是乱了?” 齐韫凝重点头,“此战勉强取胜,谢尘光因此下落不明,随他一道不见的,还有江瑜之。” “眼下皇城无主,谢仆射及一众老臣撑持朝廷,然则局势大变,瑕衅迭生,想是安定不了太久。” “圣人得尽快回都。”两人异口同声。 齐韫为她挽上最后一束头发,安抚般捏捏她的双肩,温声道:“你身子未愈,先歇养着,我去圣人那里一趟。” 他再来不及过多停留,撩了帘子径自离去。 下过雨的天泛着灰白,墙瓦上淡一块浓一块的浮云前堆后拥,空气雾蒙蒙的,瞧着总想下雨。 沈怀珠透过窗牖看见檐下的一树杏花,枝头的花叶经受不住摧折,早已随着昨夜的风雨零落入泥,一夜间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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