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发堵,在屋中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正去打算去廊院里透气,泉章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要取齐韫的佩剑和腰牌。 沈怀珠黛眉微蹙,“他要去哪么?” 泉章不明内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郎君让的,仓猝的几句。 沈怀珠深知若非事态太过紧急,他倘使临行,不会连话都不留给她一句,索性道:“我与你同去。” 泉章拿上剑应好,两人一前一后往廊外走,才将步下台阶,忽听上空一阵猎猎衣响,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与其一道响起的,是铮然凛冽的拔剑声。 落地那刻,剑锋已抵在了那人脖颈。 范初尧哆嗦着回过头,对上沈怀珠冷厉的眸光,心中悚了一下。 一旁抱着剑鞘的泉章心有余悸,看清来人后更是心肝儿乱颤,赶忙道:“娘子使不得!这是范小郎君啊!” 沈怀珠自然觑见了他的面容,看出他是刚从外面回来,收剑提醒:“近些日子风声紧,你别到处乱跑。” “怎跟我爹说一样的话……”他咕哝一句,心想这沈娘子从前段时日住进他们府中,总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成想还有这般英迈出群的时候。 又反过来笑:“你看起来好多啦。倒是有趣,这河西的将军一来,你便好的这样快。” 沈怀珠无心与他插科打诨,知他长目飞耳,必然知道什么,遂问:“外边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范初尧挠了挠下巴,“大事算不上,糟心事倒有一件。前夜作乱京都的叛军南逃,一路伏蹿进入了山南东道,恐会拦堵圣人的回京路……” 叛军南逃……一天两夜的时间,还未成势,圣人自是要早做打算,难怪如此十万火急。 沈怀珠心头一阵发紧,无暇与他说旁的话,仓促与他擦肩,提裙快步跑了起来。 一只家燕被惊得扑翅斜飞,越过青砖黛瓦,飞进院子里一枝绿丛丛的树杪上,书房的直棂窗半掩,恰能眺见齐韫半侧着身,眉梢微沉,薄唇紧抿,一脸冷峻的神色。 魏濯万分不解:“河南道如何走不得?” “半载前河南节度使病逝,圣人为解节钺遍布之忧况,擢一无甚门户的骁骑尉摄官都督、统管此间军要。若臣记得不错,此人名唤邹平,圣人可知,这邹平何许人也?” 魏濯略略回想,答:“扬州人氏,前任承奉郎留在那里的旁支,于草芥蝼蚁无异,人微言轻。” “那圣人又可知,周柬璞年前暴毙府中,与此何干?”齐韫接着问。 魏濯自幼刻苦研习经史、策论,辩事对错,论学探道,倒也称得上巧捷万端,这短短两句话的时间,已足以让他参透其中关窍,谈话间十指轻轻发颤,双唇发黏,再无法对答。 齐韫将窗拨展,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他叹:“邹平早已另谋他主,现今管辖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东到大海十三郡,圣人如何能走?” “那便唯有山南一道……”魏濯勉强出声。 齐韫嗤笑,“圣人到现在还以为,叛军南逃,是为仓促之举?” 魏濯说不出话,他脚步踉跄地寻摸到就近的平头案,狼狈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痛苦地闭眼。 他再无法欺骗自己。 他的太傅,那个将他拉出权柄博弈的吃人深壑,为他指一条熠熠濯濯前路的太傅,当真是从头到尾、由始到终,都在心中悬着一把尖刀,静待着他攀向光明的最后一刻,再给予他最为致命的一击。 他这样做,是要倾覆天下。 为当年那句荒唐的懿旨,为了含恨而死的邹三娘,为了他泥足深陷、再无法回头的一生。 合该是无力辩驳的。 魏濯两膝酸软,眼眶肿胀得厉害,却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他唤来内侍,抖着声音吩咐:“去、去将朕的玺印拿来,备好笔墨……朕要去信京都。” 那邹平在京中的亲眷他还挟制着,以及邹三娘的遗物。他总要想法子拨动所有可利用之事,百般迂回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只要能解眼前困局。 为君者,其心必坚。这是周映真曾一遍遍教导他的,既是第一次较量,他便势必要赢。 内侍应下命令,从树下走过,家燕又掠枝向空,飞往别处去了。 沈怀珠跨过月洞门,疾步如飞,齐韫晨起为她簪在鬓边的金雀珠钗已然歪斜,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凌乱地响,扰得她心中发慌。 下一刻,她便一头撞到青年结实的胸膛,腰肢被他携了一把,他低头笑着,为她扶正鬓边的珠钗,揉她被撞痛的额心,明知故问:“这样慌张,是来寻我的么?” 沈怀珠观他不似匆忙出行的样子,心头微松,又看不得他这般占了便宜还卖乖,撇着脸说反话:“不是。” 齐韫只觉得她此时像只正龇牙的兔儿,即便被咬上两口,仍让人可怜可爱,道:“你不是,我却急不可待,要赶着回去见你呢。” “方才让泉章回去,忘了给你带话,又实在舍不得,特意让圣人多允了半日再走。”他俯首,温声解释。 沈怀珠知他不会停留太久,心中早做好了准备,却仍旧沉甸甸的,问:“山南东道,眼下是何情况?” “叛军南逃乃一早谋划,而今尽数进入东道以内,剑南一方与其周旋,尚还不成气候。” 沈怀珠细忖,“他们既然敢铤而走险,便说明其内有势力接应,绝不是简单的残兵败将,你届时深入敌营,万万要小心。” “娘子说的这些,为夫心中知晓,只是要剿叛军,我通身什么也不缺,唯差一样。”他弯身凑近她,故弄玄虚。 “什么?”沈怀珠疑惑昂头。 唇上传来蜻蜓点水的一下,温热中夹杂潮气中的凉,留下一串过电般的酥麻。 他眼底笑意分明。 “加上这个吻,便什么都够了。”
第55章 混水 齐韫这把以紫金为材所铸的佩剑, 委实算不得轻。 泉章咬着一口牙提气,抱得两臂战战,腿也止不住打颤, 偏生齐韫跟看不见他一样, 只顾着和沈怀珠细细低语,甚还凑近吻了一记。 眼瞧着这剑坠得要砸向他的脚,泉章憋得满脸通红, 张口求助:“郎……” “阿兄!” 裴子珩风风火火寻到这里,风也似的从他身边擦过, 撞得他在原地打了个转儿,险些将手中的剑丢出去。 他还没来得及委屈两下, 便听裴子珩恼懆的声音传来:“剑南的两千南江军于商周有去无回, 从京畿出来的这拨叛军压根不是什么落败逃窜!” 在树梢间穿来穿去的几只燕被他这二句震得扑棱飞走,几片绿叶簌簌掉下来, 落地化做一片死寂。 沈怀珠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不平静,齐韫沉着脸没说话, 泉章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即要坠地的剑让他死死抱紧了, 愣是没发出一点动静。 裴子珩看他们都不说话,便知各自在心中揆度计策,于是也忍着气不曾打扰。 “他们竟是算到了此等地步。”突兀的一声。 众人一回头,见魏濯着一件黑金蟒袍不紧不慢行来,腰间的鹿纹玉铊尾随着走动轻微滑动, 映着日光温润生辉,“齐将军, 朕恐怕要食言了。” 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一双黝黑的眼沉定如渊,不见方才的落寞情态,威压压的帝王气势扑面而来。 裴子珩显得焦躁不安,“眼下情势与先前所断相差甚远,此事还需从新商议。” “不必商议了。”齐韫当机立断,“我即刻带兵驰援商州,子珩,你照先前所说,领一队精锐,甚么也不必管,直接杀进京都,凡是邹家的人,活人也好,死尸也好,哪怕只剩一抔土,也绝对一个都不能少。” 他看向魏濯,拱手请辞,“余下的事但凭圣人定夺,只是圣人答应臣的另一件事,还望能够应诺。” 魏濯毫不迟疑:“朕定当应诺。” 齐韫听罢略一点头,不再停留。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在沈怀珠面上停顿稍顷,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了下她的手,拿过那把紫金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濯当即返回书房着笔手谕,沈怀珠和裴子珩于明间候着,天已然放晴,阳光透过渐散的云层折进屋内,一股既静又躁的氛围无声蔓延。 常柏山在这个空档赶回,他原先把守军营驻地,而今率五万大军待命,便说明齐韫已带兵出发。 沈怀珠听闻后无什么反应,她此刻心中犹如烈火焚石,饶是火海漫天,依旧冷静的麻木。 恰时魏濯从书房内出来,裴子珩立刻起身,双手郑重地接住手谕的轴柄两端,浑身上下都好似攒着一股劲。 魏濯简单同他交代两句,他们之中便又少一个人。 三人目送着他快步离去,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魏濯站在最首,声音极淡地吩咐:“事不宜迟,常将军,立即送朕回京罢。” 常柏山垂首应是,小心问:“不知……圣人欲从何处回京?” 魏濯缓缓负手回身,旭日的光辉逆在他背后,他的面容便隐没在眼前灰淡的暗光下,让人看的不甚清楚。 “常将军以为,该从何处?” 常柏山知他心中已有主意,不敢妄加揣测,斟酌着说辞:“而今山南东道与河南道各自横亘脚下,阻碍重重,形势莫测,着实不好决断……” 斜照来的一簌光线中,魏濯的唇角轻轻一扯,隐在暗处的瞳仁染上乏味。 却在一道笃定的声音响起时,掀起些微波动。 “两条道都走。” 魏濯一抬眼,对上沈怀珠被旭光照耀的、极清亮的眸,她就这样直直朝他望来,带着运筹为幄的沉静与自若,不避不讳。 魏濯注视着她,凝眉问:“此话怎讲?” “现下唯此二道放于眼前,叛军又何尝不知我们会从中择其一?他们之中不乏神机妙算之辈,可再是如何猜测,也比不过面面俱到来的实在,所以不论走哪条道,都有前狼等着。” 魏濯沉默片刻,启唇:“继续。” 沈怀珠不疾不徐,踱步至宽大的舆图前,指尖在两处地方轻轻划过,“两条道都走,便是从此地发出数队护卫军——越多越好,分别从山南东道与河南道,俱向着京都方向,从中混淆敌军视听,把时局搅浑。” “只是这一通下来,圣人若引而不发,虽算不上时长日久,也到底耽误大事。眼下京都岌岌可危,您一直担忧事迟生变,便不得不在这乱况中动身,是以,仍是要选一条道,与其他护卫军一起——混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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