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没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时将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饮,届时再做考虑,却不料竟在此处见着萧窈。 本该在宫中随着傅母们学诗书礼仪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反倒在犹豫要不要隐瞒…… 桩桩件件,与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半点不沾边。 “我……”萧窈也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头喝了口茶,缓缓道,“若是想问凶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事发之时,我曾瞥见窗后有个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故而并没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萧窈的目光多了些许疑惑:“公主不怕吗?” “那人是为了向王郎君寻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搁,又岂会将逃命的功夫浪费在我身上?”萧窈理所当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为了寻仇?” “若非寻仇,为何要杀他?”萧窈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将路上偶遇王氏车马的事一并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见,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这下换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萧窈更清楚王闵的行事,也知晓她说得没错, 只是……不该如此口无遮拦。 但“族妹”只是托词。萧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师长,便没指摘什么,只微微颔首:“多谢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会六安,使他驾车去幽篁居等候,约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换车回宫。” 崔循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垂了眼,打算继续方才未曾看完的节礼章程。 萧窈却又打断了他:“你认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从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识得。” “这样……” 萧窈点点头,纤细的手指轻点着瓷盏,欲言又止。 崔循耐着性子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萧窈心中明白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轻,“我并没要你欺瞒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动问及……” 见他皱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认同的意思,萧窈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极好,年纪也算不上多大,可这样皱眉的时候,却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严厉的夫子。 讲学时手边还要放着戒尺那种。 再跳脱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崔循脸上那点情绪转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静气道:“公主应当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会不会到她阿父面前告状,没答应,也没回绝。 萧窈“哦”了声。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这位虽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算不上是个好说话的人,便没再多费口舌。 车厢之中彻底安静下来。 崔循看他的公文,萧窈则捧着瓷盏,慢慢喝茶打发时间。 说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幽篁居,实则却格外缓慢,颇有种度日如年的滋味。 马车终于停下时,萧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盏,又极轻地道了声谢,便起身离开。 甚至没等青禾搀扶,扶着车壁,步履轻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带在风中摇曳,转眼就换了回宫的马车。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见书案一角的青瓷盏边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轻淡的红,却格外惹眼。
第005章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宫中时,四下已经亮起烛火。 翠微提着盏宫灯,在朝晖殿外等候。 “怎么在这里等?不冷吗?”萧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灯的手,话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给你带了梅干。那家干果铺子说是在建邺开了百余年呢,虽不知真假,但味道尝起来仿佛是比宫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来最吃她这一套,便是有责备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了,只含笑点了点头:“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让人去采买。” 萧窈想要如从前那般,挽着她走,却被翠微轻轻拂开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着灯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细石阶。” 萧窈手中一空,虚虚地攥了下。 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于礼不合”,若是被钟媪见着,必是要被多数落几句的。 萧窈离宫时,已经做好回来挨申饬的准备,这一路上也反复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骂、不顶嘴。 但朝晖殿中的情形与设想的不同。 钟媪并没严阵以待,只等她回来就发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连人影都没见着。 萧窈惊讶:“钟媪没发觉我不在吗?” “怎会?”翠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侍从张罗晡食,这才讲起今日事。 女史发觉她不在宫中,遍寻不着后,立刻知会了钟媪。而钟媪转头就去了祈年殿面圣。 萧窈在暖炉旁坐了,随手掰着颗毛栗子,倒是没怕:“阿父召我来时,应当已经想到,我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宫中的。” 她在武陵时,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时常出门闲逛跑马,若遇着晏游他们休沐,还会一道进山去打些野味。 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铁了心要将她关在宫中,便不会允准朝晖殿留进出宫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会立时遣人将她给寻回来。 他什么都没做,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出事就行…… 萧窈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怎么了?”翠微连忙问。 萧窈捂了捂脸颊,含糊不清道:“咬着舌头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过两日就把扶风酒肆之事捅给阿父,届时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宫怕是没辙…… 她就更疼了。 记挂着此事,萧窈连晡食都没能好好吃,饭后支开翠微,悄悄将六安叫来。 “小六,你怎么想到请崔循帮忙的?”萧窈带着些许期待问,“是因他口风严吗?” “那时事态紧急,原想着回宫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帮忙。”六安如实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从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办事向来周全,此事由他拦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萧窈翻了页崔氏的族谱,竟发觉了处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担着少卿一职,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职吗?” 当下只要出身高门,哪怕再怎么无能,想谋个一官半职都不是难事。 毕竟担着要职,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没有。 “这……”六安压低声音,咳了声。 萧窈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他要说些“有趣”的事情了,顿时来了兴致。 “早在元平年间,崔公是在朝中领了闲职的。据传他文才绝世,出口成章,词赋信手拈来,能引得一时纸贵。又交游广泛,甚至同那些寒门庶人往来,行事放浪不羁。” 萧窈喝着温热的酪浆,点评道:“这倒也没什么。” 时下士庶犹如云泥,隔着天堑,她倒不觉着如何,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问题就出在这交游广泛上。”六安许是从前说书听多了,卖了个关子,这才低声道,“后来不知怎的,他竟剃了发,随个不知来历的和尚云游四海去了。” 萧窈侧过脸,呛得咳嗽起来。 回想崔循那方直庄正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他竟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适时解释:“崔少卿是族中长公子,自小被崔翁带在身边教导,无论性情还是行事,都与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体不大好,族中无堪重用之人,一度萧落过,全靠着从前的底蕴撑着。及至长公子年纪渐长,才渐渐好起来。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务都是他来决断的。” 女史们也曾为萧窈讲过崔氏,只不过其中不会有这样不大拿的上台面的陈年旧事,但萧窈还记得,她们提及崔循时隐隐的敬重。 女史说,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萧窈才算明白了这句话。 只是这些与她也没多大干系,她要考虑的,只有这位“明珠”会不会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状。 因惦记着这件事,萧窈都没能睡好。 子夜时分,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辗转反侧许久,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惊醒时,只觉脑子隐隐作痛。 庭院中隐约有不寻常的声响传来,萧窈困意未去,眼皮半耷拉着,声音低哑:“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声道:“钟媪要罚青禾。” 萧窈霎时清醒过来。 她掀了锦被就要出去,还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边系衣带边出了寝殿。 冬雨洗过庭院,地上盈着些许积水,细如牛毛的雨丝也还在飘着,一片雾气蒙蒙。 朝晖殿的宫女、内侍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观刑。 青禾一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跪在庭中,兴许是挣扎过的缘故,衣襟有些凌乱,鬓发被细雨打湿糊在脸侧。 她素日爱美,会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这样羞辱,涨红了脸,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见。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在见着萧窈从殿中奔出来时,眼中盈了许久的泪珠霎时滚了下来。 “公主,”站在檐下的钟媪抬手将她拦下,严厉的目光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您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萧窈其实想过钟媪的反应,也想过,责骂也好、多些功课也罢,她都认了。 但压根没想过,钟媪竟敢绕过她对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萧窈没留情面,摔开钟媪的手,“谁准你们这样对她的!” “公主违背宫规,青禾非但没有及时劝阻,反而随着一起胡闹,自然脱不了罪责。”钟媪死死地看着她,“公主千金贵体,不能折损,可这婢子若是不罚,今后宫中可还有规矩?” 瞥了眼阶下的女史,吩咐道:“罚她受二十下荆条。” 这几位女史皆是得钟媪看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对她也唯命是从。 唤作阿竺的女史执了荆条上前,毕恭毕敬地向萧窈行了一礼:“宫规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动刑,还望公主见谅。” 言毕,手中的荆条已经抽向青禾。 钟媪此番是铁了心要借着责打青禾给萧窈立规矩,只是谁都没想到,萧窈竟快步上前,将那荆条给挡了下来。 阿竺下手时并没留情,也来不及收手。 荆条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着层冬衣,也依旧疼得萧窈倒抽了口凉气,眼泪险些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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