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羊代表着孤执、胆色、剑走偏锋,这是每一个来到擎羊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的特质。 即便如秦九叶这般为保生计、步步都小心谨慎的人,内心深处也是有一些“擎羊品格”的。 身为用药行医者,常年埋头医典药理之中不觉苦,此为孤执;面对各式病患质疑,需得镇定自若、有所坚持,此为胆色;而遇上疑难病症,又要有奇招险招来制服,此为剑走偏锋。 这些便是秦九叶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来果然居看病的人不知道,丁翁村的村民们不知道,就连金宝也不知道。他们只把她当做那掉进了钱眼里的秦掌柜,每日为点蝇头小利忙得团团转。 确实,她是需要银子,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银子。她要银子是为了开更大的药堂、为了有个更坚固的家、为了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更好地活着。 排队入了城门、又拐进守器街,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 “小李?” 少年的声音在她侧后方恰到好处的地方响起。 “我在。” “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我为了带你出来,可是得罪了金宝,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了我的信任,从现在起便给我打起精神来。” “都记得呢,秦掌柜放心。” 她哪里敢放心?她从来不是个容易放心的人。 尽管心中还是有些顾忌,但眼下秦九叶也确实再挑不出刺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发慈悲道。 “时辰尚早,你要办什么事?现在便去办了吧。” 少年却一改昨夜求她时的模样,突然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不急。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便是。” 秦九叶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末了摆摆手向前自顾自走去。 “随便你。” 前些日子为擎羊集做准备,她已连着六七日没有进城。所以如今进城后,便径直去了守器街听风堂,旁听了些不要钱的消息。 譬如城北富商白家遭了贼,听说丢了不止三千两银票,就连小妾差点都让那贼人轻薄了去;又譬如九皋城新来的督护要带兵查案,非要执行什么宵禁,红雉坊附近的花街这几日接连有商户带头闹事嚷嚷着要降地租;又譬如方外观是彻底不行了,前几日那元漱清的义子被人抬下了山,还没走出多远便被接连几伙不知来历的人伏击个正着,好不容易才在几名年轻弟子的护送下逃了出来…… 秦九叶心平气和地听着,暗中也在打量李樵的神色。 她确实好奇,李樵要办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听风堂虽是茶馆,却没多少人是真的来品茶的,出了听风堂的那条后街常年聚着各路江湖客,江湖人大都喜欢在这扎堆闲聊,蹭些茶水果盘是常有的事,只因那唐慎言是个好欺负的,少了茶钱也不敢言语。 今日也是如此。 江湖中人要么豪言壮语、愤世嫉俗,要么内敛自持、修身养性,但多是性情中人,遇上三两知己或旧日冤家,总是要壮怀激烈一番的。 在这样一群人之中,李樵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了。他太过安静、太过驯良,听到什么消息都只垂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碗,像是流露出什么便会被主人训斥的小厮一般。 秦九叶觉得,即便让他起身走动而不是坐在这里,他也会被当成这茶馆里的一名跑堂伙计,而不是这江湖中的一名过客。 但她随即便有些明白,或许这便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她见过他捏着戥子称药的样子,也见过他单手挥动斧柄砍柴的样子。人往往喜欢以一面示人,可却往往不止有这一面。谁又能笃定同你相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放下那缺了口的茶碗,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听风堂。 一盏茶的功夫,其实也收获不了太多,只会让她对身旁的人感到多虑和心烦。 何况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他人的事就让他人自己去操心吧。 擎羊集虽是鬼市,却开得很早。这是为远道而来、又急着赶路的过路商留下的一点便利。 扶桑街还不到正午十分便被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的摊位前挤满了脑袋,汗水和吐沫星子在这里变成另一种雨,将气氛搅得黏腻不堪。也有些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摊主,喜欢将人带去后巷,这便要有些底气和眼力的买家才敢跟上前去,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李樵冷眼瞧着这些扛着大包小包、又在大包小包间推搡穿梭的人,继续扮演着那个还不熟悉活计的木讷随从,除了那女子唤他时上前帮一把手,多数时间都保持距离躲在一旁。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早知道这擎羊集原来这样多人,他或许当真不该冒险前来。 但换个角度思考一番,或许他今日还真的来对了也说不定。 收敛神色,他尽量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中,同时不露声色观察过往的人群,看看是否能见到些眼熟的面孔、把握些送上门的机会。尽管女子时常会唤他的名字,但实则只是些力气活和小麻烦,他只分了两三分精力便能应付,其余的便只顾着自己身边,只偶尔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片刻。 她的身影在那些五大三粗、气势惊人的商贩间显得更加瘦小了。但她自有她的主意,仿佛立在洪流中的一根针,不论是出手还是放弃,没人能左右她的判断,更没人能从她这里多要走一文钱。 他有他的江湖,她也有她的江湖。 所谓高手过招,原来并不只有刀光剑影的。 火辣辣的太阳渐渐西斜,时间在混乱中一点一滴流逝,两人的背篓行囊越来越沉,秦九叶看着手中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终于用炭笔划去最后一行字,随即领着那灰头土脸的少年往隔壁街走去。 出了扶桑街后的窄巷子,隔壁便是钵钵街。 钵钵街虽不是这九皋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但却是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街。 这里有最古老的烧饼摊子,最实惠的馄饨面馆,最地道的油茶稣子铺,还有这城中最后一家白糖糕店。 十几年前,这城里卖白糖糕的小贩还随处可见,后来北边的敕勒人将酥油点心带了进来,没几年便开遍了整个九皋城,三五不时地便出几样新鲜点心,馅料花样多、样子做得也好看。单调的白糖糕总归不讨富人家喜欢,穷人又很少买这蓬松暄软的东西来充饥,渐渐地便少有人做糖糕了,只有一些老人家还会来钵钵街光顾。 秦九叶年岁不大,可不知为什么,却有着七八十岁老人的口味。 她最喜欢白糖糕了,喜欢到即使舍不得买,远远站着闻一闻味道,心情也会好起来。 又一锅新糕出炉了,白气跑到街上来,模糊了视线。秦九叶站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一张硬邦邦的馕饼,从中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李樵。 “吃点东西,要熬到晚上呢。不吃到时候可没力气将东西背回去。” 旁边的火烧店生意正好,新出炉的油酥香气混着现切带花的肘子肉味,馋得人直咬舌头。 秦九叶恨不得将两个鼻孔堵住,原地煎熬了一阵正要离开,突然便听得那烧饼摊前、几个方才在集市厮杀完毕的药贩子在说笑调侃。 “我说老孙头,你不就方才蒙了几个不上道的、赚了几个糟钱么?倒也不必在这烧饼上显摆。” 旁边几个药贩子闻言起哄,嘴里的饼渣子喷得老远。 “老刘气都不顺了,看来今日是没开张啊!” 老刘没说话、闷头啃饼,而那提了一摞烧饼的老孙头正将饼收进行囊里。 “几个烧饼而已,瞧你们这点出息!我这是晚上赶路吃的。” 旁边几人连声附和。 “今年结束得早,混到天黑也没个盼了,不如早点出城去,省下一晚住店的钱倒也好。” “就是,老刘你可得抓点紧。再不出手今年可要走空了……” 一群药贩子还在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秦九叶却吃不下手里的饼了。 每年擎羊集的夜场才是她期盼已久的重头戏,尤其是今年。她那要紧东西可还没见着个影呢,这结束得早又是什么意思? 想到入城时匆匆瞥过一眼的告示,她不禁有些不安。 正巧那药贩子中一个山羊胡起身来,牵了两匹浓眉大眼的骡子正要离开,秦九叶连忙上前拉住对方。 “敢问这位兄台,今年是不开夜场了吗?” 山羊胡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想搭话。 “早些时候便传开了,你没听说吗?” 擎羊集人多眼杂,拐骗的、寻仇的、趁火打劫的什么人都有,就连官府的人有时也会混在其中做些“黑吃黑”的勾当,对每个买家卖家来说赚钱只是一方面,除此之外如何小心不在阴沟翻船才是关键。 秦九叶估摸着,对方一面疑心她是官府的探子有些警惕,另一面也觉得她消息有些落后,所以才语焉不详。 秦九叶察言观色,连忙调整状态。 “方才跑了子午库忙着出货进货,还没来得及同老伙计们客套。想着往年都是酉时前后才开,也没急着打听。” 子午库是指擎羊集中北南两个方位的据点,因为人多热闹、货品丰富,被常来的商贩称为“子午库”,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说法。 那人听出她话语中的老道,又见她装扮确实简陋穷酸、实在没有“官气”,这才放下些许戒备心,飞快指了指西边。 “今日开得早,又临时改了地方,就在蛩尾巷子那边。” 秦九叶一愣,又追着问了一句。 “可是因为那宵禁的缘故?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告示,可也没说是为什么。” 山羊胡终于停下了脚步,许是瞧她可怜,一边牵住骡子、一边压低嗓子道。 “我同你说,前阵子桑麻街那边出了命案,听闻很是吓人,那倒霉的打更人脖子都被掰断了,血淌了半条街,第二天早上才教人发现。这事拖了小半个月也没个结论,谁知那新来的督护一来便铁了心要查案,说不是寻常宵小的做法,不由分说从昨日便开始实行宵禁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死?要我说,能早些完事就别拖到夜里了。” 命案?还是如此血腥的命案……要知道,自从黑月军出身的邱家镇守九皋城,城里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这等骇人之事了。 那山羊胡说完便急匆匆地牵着驴子走远了,秦九叶摸了摸自己有些抽筋的眼皮子,回头对李樵道。 “走吧,今天的重场戏要提前开场了。”
第11章 宝蜃楼 日头继续西斜,等秦九叶赶到蛩尾巷子的时候,正是未时刚过。 阳光还没落下去,但已照不进许多角落。 穿过一条狭长细窄、阴暗潮湿的小巷,尽头便是一处开在破砖墙上的低矮门框。那老门框上挂着一只昏黄的鱼皮灯,鱼骨鱼刺在灯油的浸润下根根可见,两只泛白的鱼眼瞪得溜圆,瞧得人心里凉飕飕、阴恻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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