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你们秦掌柜人在何处?当初陛下同她定下这春日之约,是她亲口承诺会种出神草,莫不是事情没成,便推了你出来顶罪吧?” 他就知道,那村姑压根不可信。这下可好,野馥子没了影,这城中也不知会是什么鬼样子,到头来还得他们来收拾烂摊子。眼下十万大军就在他身后,他又不能真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一个桌台高的娃娃,当下面色越发难看。 “你不是要野馥子吗?”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难掩不满,“我收了二两糖糕、应下秦掌柜嘱托,连擎羊集的热闹都没去看,就是特意在这等你,你若不要、还给我便是!” 那小不点说着说着还生气了,抬手便要将那狗尾巴草夺回来。 廖毕连忙将手举高,盯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野草,神色惊疑不定。 “你、你是说,这便是那野馥子?” 小女孩腮帮子一鼓,脸上竟流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态。 “当然。你怎地连野馥子都不识得?简直还不如三岁小孩。” 十万坚甲利剑静如石像,内侍官身旁那举着火把的代将军见状,当即凑近前大声道。 “依末将来看,此事还需谨慎。这分明就是野草,怎会是野馥子?” “那你说,野馥子长什么样?” 堂堂将军没料到会被反问,语塞半晌才忿忿道。 “你问我,我哪知道?这不该是你们秦掌柜……”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那小女孩已摇头晃脑地背诵道。 “野馥子,无形无拘之物也。生于凡尘则为小草,生于秽土、能开花结果者,则为野馥子,虽有剧毒,但亦可根治顽疾,是能解秘方的秘方。” 她念完最后一个字,似乎再也没有耐心同那一群木头脑袋东拉西扯,当下转身、一溜烟似地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是真是假、是吉是凶,一入那城中便知。 廖毕使了个眼色,仗着身后那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向城门开拔。 城门外的荒草已经长了起来,走得近了、视线便有些受阻,他正有些不安,冷不丁便听得四周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下一刻无数挑着担、牵着驴、骑着牛的身影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冒了出来。 他既没看清那些人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也没看清这些“刁民”究竟是不是还未铲除的天下第一庄余孽,他只觉得自己犹如被裹挟着的一粒米,顷刻间便同自己带来的那些护卫失去了联系。 天南地北的方言在他耳边吵个不停,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道。 “这城里去年冬天才出过事,你们不知道吗?怎地还往里挤?!” “当然听说了!”离他最近的一人当即,嗓门比他还大,“九皋城种出了野馥子,这可是大事情,不来亲眼瞧一瞧真假,之后可如何还能在道上混?” 他们口中的“大事”显然不是同一桩,廖毕一愣,半晌才皱着眉头提醒道。 “那野馥子之前可还有别的事,要不这城门能关三个月……” 他话还没说完,已教人挤到了后面去。 “这不是开了吗?虽说拖拉了些,但也算是时候、没耽误事。” “要不是我半月前听到风声赶了来,当真要错过了。” “你没同旁人说吧?物以稀为贵,来了的都算是赚着了,多一人分便少赚一分。” 眼前情形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都城来的内侍官目瞪口呆地被一众江湖人挤在当中,鼻间满是毛皮、汗水与灰尘的味道,心下那股厌恶之情再难克制。 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这些投机倒把的江湖杂鱼去捞银子,当真是一群市井小民、蝇营狗苟之徒,廖大人心中愤恨鄙夷地想着,还没等他想出如何抽身,身后已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先让一让。” 说话之人不客气地从身后挤过来,不等他应声、已从他身旁挤了过去。 人群涌动着向前,廖大人顿时身不由己。想他六岁入宫,十三岁起便行走御前,先后侍奉过两位君王,每日接触的不是陛下和娘娘,便是达官显贵,何时同这些粗鄙之人摩肩擦踵地挤作一团?他被人群挤压得无法呼吸,几乎想要放声尖叫,然而哄闹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的不满几乎转瞬间便被吞没了,与这股人潮彻底融为了一体。 若说此时的九皋是一只开了口的袋子,那涌出的人便都是奔着官道码头去的,而涌入的人便都是奔着城南而去的。 往年这擎羊集大都只有做偏门生意的人才会关注,只是今年又有些不同。那些天南海北赶来的江湖人不仅带来了新奇玩意,也将春天与生机带入城中,男女老少都挤上街头凑热闹,那不是因为他们忘性大,而是有关野馥子的种种连带着那曾笼罩城中的怪病疑云早已散去,日子本身已经够折磨人的了,谁会没事揪着这些不痛快的过往不放?自然是能往前走、便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这暗市的真正主顾,也不会摸到那藏在暗市深处的暗市。江湖贩子们一边出货进货一边交头接耳、暗送情报,言语间无非是今年的行情、官家抓不抓人、以及今年的宝蜃楼到底何时开张。跫尾巷子被封死了,新的鱼皮灯却已悄悄在某个角落点亮,然而谁也不会声张、谁也不会多问,毕竟每年换着地方开张、躲着官家做生意,是宝蜃楼的传统,谁不认可这传统,谁便不配在这浑水之中摸鱼。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便有传闻,说那宝蜃楼背后的主人早就死了,这暗市也开不下去了,毕竟这整个江湖都变了天,何况一个小小的宝蜃楼呢?谁知临到开春,这消息又转了风向。毕竟眼下是春天,谁不想在春天里多分期待、有个盼头呢? 城北幽阳街,大户人家的马车早已赶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拨跑出城去,整条大街上除了零星几个行人,可算得上宁静祥和。 那邱都尉的二公子本领过人,虽是临危受命,手段却堪比当官半辈子的老吏,比那喂了鱼的樊郡守更是不知强了多少,而这九皋城里的百姓也是个个神勇,不仅只花了三月便将混乱的街道回复了原样,还合力将那城中贼人抓了个遍,守着郡守府的粮库安心过了个冬天,关上城门的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只是这城中越是井井有条,更越是衬出那位身负圣命的内侍官的狼狈。 脚趾被踩得生疼、廖大人低头看了看,虽然脚面遍布鞋印,但还好保住了两只鞋靴,他提了提腰带,心中默念使命,就着吐沫星子将散落的发丝一并拢进帽中,奈何脸上仍遮不住那几分倒霉相,瞧着早已没有进城前的威严之相。 好在整条街都十分安静,没有人对他这个狼狈的外乡人驻足围观,他将护军的人留在街口,自己只带了两名亲信走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城南那样热闹,眼前这座院子却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他在门前等了片刻也不见有门房或小厮来应门,不得已只能亲自拾级而上,方要抬手扣响门环,下一刻,那门竟吱呀一声从内开启,一张多年未见、沧桑难辨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他面前。 风从那一掌来宽的门缝迎面吹进院中,撩动垂暮将军额前碎发、搅动起记忆深处的泥沙,他缓缓抬起眼睛,似是透过这一眼望尽了沉睡记忆中最令他心痛难忘的一幕。 孤城狼烟未散,万千军魂难安。 残阳在他身后,暗影在他身前。 内侍官宣旨的声音由远而近传入他耳中,字字清晰如刀子刻在他脑海中。 “……特封镇水都尉一职,监修水利、兴旺河事。特赐金丝软甲一副、宝珠三斛、黄金千两,即日起入九皋城中,行使镇水职责。治水之事道长且阻,未得圣令,不得自行离城……”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血污已在胄盔上凝结,风吹过、将发间最后一滴血水吹落,染污面前一小片泥土,内侍官那双干净得不染纤尘的靴子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这月甲虽说坚不可摧,可到底沉重无比,又是上过战场的,难免沾染血腥气,圣上的意思是,不如换上这金丝软甲,轻便之余也可彰显将军身份地位,方便在这九皋城中做事。望将军日后多习折冲樽俎之法。打打杀杀的事,可以放一放了。” 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同老友说些贴心话一般。 但对于那跪地领旨的将军连同他身后那沉默的幸存将士来说,这是挖心的话。 许久,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邱月白叩谢圣恩。” 邱月白,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这才是黑月领将、襄梁第一武将的名字。 “都尉不必多礼。这还有道圣上口谕,都尉听着便好。” 内侍官对他简短的回应很是满意,随即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黑月军大将邱月白,名自清白中取,不畏长夜,心向光明。然月属阴,白主金,金又生水,不利三州水患,春官府太卜谓之凶险。圣上念在将军为平叛之事殚精竭虑,特亲自为将军赐‘偃’字作新名。偃即堰,堤坝也,又有止息之意,寓意水患终结,战事平息,天下太平。如此,便可止天之杀机,终结流年之不利。”内侍官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一张青皮描金蝉衣纸来,那轻飘飘的一张薄纸就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撕成两片,“圣上一番苦心,将军可不要辜负,应当好好谢恩才是。” 一身血甲、满脸血污的将军闻言,许久未能出声,就只跪立在那里,仿佛一座石碑,直到风吹倒了他背后那半卷破碎的旗帜。 内侍官也一动未动,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缓缓俯下身去。 “请廖大人转告圣上,自此龙枢只有九皋镇水都尉秋偃,再无黑月军领将秋月白。” 内侍官终于笑了,随即走上前虚扶一把,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对方身上的血污,又连忙不着痕迹地在衣摆上蹭掉。 “都尉辛劳,圣上都是知道的。您瞧,这不都派了车马等在山下了。”他说罢,转身看向一早便候在不远处的一众奴仆小厮,“还愣着做什么?找你们过来就是为了给都尉带路的。” 那一众布衣小厮齐齐跪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恭迎都尉回城!” 一身血污的将军望着那一众身影,干裂的嘴唇哆嗦许久才缓缓踏出那一步。 那是屈服的一步,是强敌压境、刀剑悬颈都没能让他迈出的一步,也是轻飘飘绢帛上的一道圣旨便让他低头的一步。 从这一步起,他再也不是襄梁大将,曾追随他出生入死、从地狱中爬回的那些将士也不得以黑月自称。他永远记得那些望向的眼睛和带血的脸,他越是想要忘却那一天,就越是牢牢记住了那一天,以至于恶疾折磨、时光摧残,仍不足以抹去这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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