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偃眨了眨眼,春日的阳光在他脚下跳跃,风中是血榉木的温暖气味。 他抬头望去,正同那神情有些错愕的内侍官对上。 二十多年过去,对方的鬓角也已全白,背比从前弯折不少,唯有束进官帽的发丝和浆洗板正的官服仍一丝不苟。 门后的老将军也已须发斑白,疾病在他清俊疏朗的面容上留下了些沧桑纹路,眼睛也不如昔日明亮,但他的背脊却依旧挺直,像不曾被折断的纛旗静候风来。 两两相望间,内侍官先回过神来,面上挂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 “见过镇水都尉。下官奉圣上旨意前来督查九皋城中情况,先前听闻都尉身体抱恙,还以为轻易见不到了。” “廖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又身负圣谕,邱某自是要亲自相迎。只是大病初愈,形容未能修饰,还望大人不要介意。”两方的场面话说完,随即转入正题,“不知廖大人督查得如何?对这城中所见所闻可还满意?” 廖毕的视线在鞋面上的灰印子上一扫而过,咬牙沉默片刻后才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城中春景宜人,陛下若能亲见,想来也会十分欣慰的。” 短暂干瘪的交锋过后只剩长久的沉默,两人就立在庭院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那内侍官才垂下头、意味深长地叹道。 “此番能与都尉相见,也是一段想不到的缘分。毕竟在下很少离开都城,而都尉又远居焦州。”眼下这庭中只有他们二人,廖毕犹疑一番,终究还是犹疑开口道,“不知都尉可还在为当年的事……”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教对方温声打断了。 “我大病一场,前尘往事都有些记不大清了。或许廖大人也是如此。” 廖毕面上一顿,瞬间领会了什么,从善如流地笑道。 “下官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了,这些年记性确实大不如从前。” 流云短暂遮去了春日暖阳,使得两人脚下的影子也一并淡去,像是那有关黑月的一切过往都将随时光流逝而彻底消散。只有当“黑月”二字不再成为折磨邱家后人、朝臣弄权者傀儡的一刻,那万千英魂才能获得真正的安息。 “廖大人不远千里扣响邱府大门,应当不止是为了与邱某一叙从前吧?” 老将军开口发问,内侍官摸了摸袖中那道密旨,正要斟酌着开口,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即在他背后响起。 “这位大人是来找我的。” 廖毕神情一顿,顿了顿才侧过身去。 来人一身月白衣衫,恍惚间倒有几分那断玉君高洁清冷的影子,只是细瞧那双形状狭长的眼睛暧昧多情,瞬目间像是藏了心思无数、令人不敢小觑。 廖毕认出对方便是那位传闻中的邱家次子,有意待对方走近才勉强相迎道。 “原来是二少爷。” 许秋迟笑着回礼,走到邱偃身旁耳语一番,随后转身对廖毕说道。 “父亲到了喝药的时辰,大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在这府中转一转,在下愿代为引路。” 时辰尚早,想等的人也确实还未出现,廖毕从善如流,心不在焉地跟在许秋迟身后逛起园子来。对方说起九皋的风土人情可谓是声情并茂、滔滔不绝,茶水空了又续、续了又空,茅房也跑了一趟又一趟,内侍官终于有些失了耐心,然而还未开口,他面前的人早已料到他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道。 “不论廖大人在这院中等多久,兄长也不会出现。” 廖毕脚下一顿,这才好好打量起眼前之人的神情。他搞不清对方是在虚张声势还是有意试探,心底又难掩轻蔑,只干笑两声道。 “二少爷说笑了。今日是这九皋城重获新生之日,督护就算再如何繁忙,总会抽空回来一趟。” “他本来也是要回来的,只可惜时值春汛,附近又淹了几处河湾,他一时半刻是赶不回来了。” 左右都说不明白,内侍官终于拿出了当差时的架子,清了清嗓子道。 “陛下听闻此番平乱之事的前因后果、颇感欣慰,有意提拔断玉君在御前行走。二少爷该知晓,这可是无上的光荣,按理说来,他可是该跪在本官面前接旨的。” 他终于亮明来意,一顶“君恩”的大帽子压下来,不管对方如何顽劣,总该知道收敛了,不料那邱家次子闻言、竟快走几步凑上前来。 “兄长来不了,我倒是个闲人、乐得走这一趟,不知廖大人意下如何?” 一个常年幽居外郡的次子,就算想充个数只怕都不够分量。他是为那名声在外的断玉君而来,提个没有分量的次子回去如何能够交差?这邱偃打得什么算盘?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对方如此不自量力,廖毕当下也毫不掩饰地为难道。 “二少爷无官无职,同下官走这一趟实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他只差没将“拒绝”刻在脑门上,面前的人却好似半点也瞧不见,只压低嗓音道。 “在下也是为廖大人着想。大人且细细回想,此番千里迢迢来到九皋究竟为何?” 那廖毕没有立刻开口,常年游走殿前、侍奉过两任君王,“谨慎”二字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故作沉吟一番后才开口道。 “陛下旨意,自然是要邱家人北上都城,论功行赏只是其一,最重要是协助金石司将秘方一事定案,以免他日旧事重演……” 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术,好一个旧事重演,可避免那天下重蹈覆辙的办法,莫非就只有将邱家人一遍遍推进命运的火坑这一个办法吗? 许秋迟声音如常,面上试探玩笑的神情却渐渐褪去。 “那敢问廖大人,九皋城门紧闭的这三个月来,是谁自始至终守在城中、平息这场祸患?今日又是谁将你迎进邱府,不厌其烦地为你解答九皋民情民意?说起这些,兄长可未必能这般对答如流。”他凑近了对方,头上玉冠擦着对方衣领上的金线,发出只有同类才能听到的细微声响,“陛下的问题,只有我能解答。廖大人的困扰,只有我能分忧。” 廖毕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与对方交错,映出彼此算计的嘴脸。 “下官愚钝,只知奉旨办事,若是寻错了人……” “廖大人寻的不是人,而是筹码,不是吗?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日便会请奏致仕、卸下都尉一职,而一旦我那兄长与平南将军和虞安王划清界限,便不过只是空有断玉君名号的小小督护。父亲告老九皋,长子行走各州,次子身居都城。三人三地相隔,总好过聚在一起,你要做的无非是促成此局。” 廖毕是宫中老人,面皮厚实、手腕灵活,瞬间便明白了对方言语中的利弊得失,反复权衡、觉得自己并不吃亏后才最后确认道。 “此去北上,路途遥远,不知何日才能返还。都城风土人情可与这龙枢大相径庭,二少爷若是水土不服、哭着喊着要回家,本官可没处去帮你寻这回头路了。” 他话说得有几分戏谑,当中提点之意却不难察觉。 许秋迟站直了腰身,他没有习武之人魁梧挺拔,但眉眼间的神韵却有当年那黑月领将的三分凌厉。 “廖大人身量不及我。若真有些什么落下来,估摸着也是我先替您顶着。” 廖毕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犹如面具般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 “那便恭请邱家少爷一道返程了!” 内侍官的声音消散在风中,被吹皱的池塘一阵扰动,颜色鲜红的锦鲤慵懒游动着,直到那不速之客满意离去、整个庭院再次变得寂静荒凉。 “这就是你当初要先一步回城的原因吗?” 邱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用药后的疲倦,那双眼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映出那个池塘边孤零零的影子。 “决定是早在我离开兴寿镇那天便已做好的,眼下不过是说与父亲知晓。”许秋迟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父兄从前便总是如此,如今换我一回,才算公平。” 血亲手足,年少分离,十数载过去,如今调换了个位置,又将是十数载的离愁。 池中锦鲤已通人性,察觉有人靠近便转着圈聚了过来,水面再难平整,连带着父子二人的身影一并搅碎。 “今日之事不宜用来置气。我与廖大人并非初见,这番情形也非邱家第一次遇见。既是再战,胜负还未可知。” 父亲一如既往的平和,但言语间已多了些许过往肃杀之气,许秋迟盯着池塘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叹道。 “秦掌柜的诊金收得贵了些,但施针的手法确实一流,父亲瞧着是大有起色了。有她在,我倒是少了些担忧。” 邱偃没有在意对方的迂回,声音又比方才低沉几分。 “都城水深流急、恶鬼潜渊,稍不留神便会被扯住后腿、拉入万丈深渊之中,亦或一朝失足、深陷泥潭染缸中无法挣脱,既无法去那浩瀚江河湖海之中,更无法再回到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池塘,你当真想好了吗?” 同九皋相比,邱府不过一顷池塘。而同都城相比,九皋不过坛瓮罢了。 “父亲幽囚龙枢、邱家被困九皋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能够离开这个清冷的家、这座无人在意的城池、这个被人遗忘的江湖一角。如今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父亲要做的便是成全我。”许秋迟抓起一把豆粕撒向池中,最后再望一眼那些鲜艳的影子,“兄长向往疏阔江湖,而我已习惯了在狭小之所同人周旋。或许当年周亚贤来的时候,该带走的人也是我。不过走错了十几年的路,后半生若能纠正交换过来,倒也不算太晚。” 许秋迟话音落地,许久也未听到父亲回应,转头望去便见邱偃又出神地望着远方。 过去这几年,父亲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有时他会觉得,对方或许不是病了,只是时光在其身上忘记了向前流逝,使得那些遥远的记忆倒退着涌来、一日比一日清晰。他回到了初入这座龙枢小城的那一天,回到了居巢大火的那一天,回到先帝下旨命黑月讨伐孝陵叛军的那一天……唯独没有在眼下。 许秋迟深吸一口气,就在他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邱偃突然开口。 “成平十二年春末,边境敌袭、狄夷相继来犯,绥州兵变、丰林六城危矣,而我的父母宗族就在离丰林不过三十里的青石镇。我决定领布甲、入行伍的那一刻,想的并不是军功加身、威震四方,而只是守住青石镇的那座石桥、守住石桥后的家乡而已。” 许秋迟望着父亲那双出神的眼睛,哽在喉咙的话还是说了出口。 “即使称病致仕,父亲也不可能告老还乡。就像当初兄长不能回城,就像将来我无法离开都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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