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掌柜眼下身体不适、起不来身了,阁下改日再来吧。” 甄红雨一脸错愕。他千里迢迢奔赴九皋,又在城中徘徊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得到指引找到这鸟不生蛋、虫不拉屎的鬼地方,竟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这果然居的秦掌柜是比那庙里的神仙还难见啊。 眼见柴门就要关上,他心一横、仗着臂长就要挤进门中,不料却被拿住了手腕关节。他未来得及多想,只当自己身中奇毒,所以才快不过一个村野少年,眼瞧着便要被扔出门去,只急得大喊。 “秦掌柜救命!白鬼伞七日前给我下了天机断,如今已毒发三次,再有一次便是神仙难救了。若秦掌柜肯施援手,在下愿做牛做马报答,自此退隐江湖、在药堂做一辈子帮工也是愿意的……” 白鬼伞的名声谁人不知?放眼整个江湖,也就只有这破烂柴门中的人能救他狗命,他若错过这一回,恐怕只能去阎王面前求情了。他急得脸色发绿,又或者是急得快要毒发,可他面前那少年的脸色竟比他的还要难看,简直黑得能滴出墨来,似乎他再多说一个字,便要蘸着那墨写出一个“死”字。 “让他进来吧。” 终于,院内响起一道女子声音,听起来确实有些疲惫。 甄红雨眼中瞬间燃起希望,果然居柴门外的那盏破灯笼也跟着亮起来了。不知不觉中,丁翁村中又多了些来去匆匆的影子,他们不走那泥泞小道,也不屑于借着月光照亮,就飞天遁地、踏着夜色出现在这村子里,只是不管多么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最后都得弯一弯腰、老老实实钻进那破烂柴门中,任那柴门后的村姑“搓圆捏扁”。 夜还很长,等着救命的江湖客还有很多,果然居二掌柜的怨气还能更重些。 如今的江湖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在那龙枢九皋城外一处偏僻村庄中,有个名唤果然居的神奇地方,白日里大掌柜与那些凡夫俗子们周旋,夜色降临后那杀手出身的二掌柜便会接班上任,果然居那块破烂招牌就在夜色与江湖水中洗得发亮。 可都传闻说那二掌柜是从天下第一庄里出来的,这些年借着这小小药堂还接济了不少流落江湖的同门,按理说来应当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怎么今日见了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呢? 少年沉默地劈着柴,炉膛中的火焰将那张好看的脸映出了几分铁血味道,浑身上下都是肃杀之气。 若只是寻常刀伤剑伤,他一人便可全部处理了,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来人身上至少有三四种奇毒,随便拎一样出来都令人束手无策,这般残忍手段也只有白鬼伞做得出。 秦九叶裹着毛毯哈欠连天,好不容易稳住了那中毒的甄红雨,披着夜色、寻着灯笼光亮赶来的江湖客又七七八八占满了院子。 今夜又是男客多、女客少,原本就不大的药堂显得格外拥挤,眼下那问诊的年轻男子人高马大,几乎要坐到掌柜的身上去了。 沸腾的药釜发出单调的咕嘟声,整个屋内被白色水汽填满,女子轻抿着嘴唇,纤细的眉尖因为专注思考的缘故而轻轻蹙成一团,柔若无骨的指尖在他脉门处按着,不着调的小曲带着几分薄荷香气飘出来,眼前的一切令连夜奔逃的疲惫都淡了些,他不由得睁开眼、打量起四周来。 传闻中的果然居果然是个破烂地方,可在这坐堂掌柜的映衬下,一切似乎又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这掌柜比他想象中年轻许多,脸颊在热气氤氲下多了些红晕,那原本有些寡淡的五官在这朦胧中有种恰到好处的舒服,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大多数时候只盯在药戥和算盘上,但偶尔抬眸一瞥,沉静中似乎又透出些狡黠,撩得人心底发痒。 他是去年赏剑大会上大出风头的江湖新秀,人称落日神弓,年纪轻轻已跻身流光阁首位,走到哪里都有不少侠女追逐,可许是因为总是同那些舞刀弄棒的江湖人打交道乏味了些,他反倒觉得这村姑寡淡得别有一番滋味,当下便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小娘子可是这村中人?瞧着不像啊。” 女子埋头写着方子,头也不抬地开口道。 “你这肩伤拖得时间有些久了,行针只能暂缓,若再乱动,便要重头再来。” 她话一出口,对方果然不敢再动,可那双眼睛却是管不住,目光不由自主便顺着女子微敞的衣领向下望去,随即便留意到了那些暧昧红痕。他不由得一愣,随即心下又是一阵鄙夷。做出这副清高模样,背地里还不是…… “这位兄台,你的药好了,我来帮你敷一下。” 少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手一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是那传闻中的二掌柜。对方生得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却有种张扬抓人的好看。可他是个男人,心底当即就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敌意。 生得好看有什么用?比不得他这种凭真本事闯出来的。 “轻着些,我这可是握弓的手。” 他冷声说罢,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的袖口,有意将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也用力曲起,恨不能让自己那身腱子肉凑到女子眼前。可不论他如何青筋暴起,女子从头到尾压根就没瞄过他半眼。他心中越发不甘,正想着如何再进一步,突然便觉肩膀一阵压力袭来、随即是刺骨的痛。 “找死!” 他气冲冲骂完,猛地站起身来、连带着敷在身上的药也一并拂去,动作又狠又快、却没沾到那敷药少年一片衣角。 “生草乌、乳香、没药、生马钱子、丁香各一份,荆芥、老鹳草、香加皮、骨碎补各两份,白芷、山柰、干姜各三份,另有本堂特制樟脑芸香膏一份,统共六两三十文钱,麻烦客官一会将银子结清了。若是没带够银子,小店也是可以赊账的,只不过按例需得画个押、按个手印,毕竟店中账目繁多,日后若是算不清楚,就不愉快了。” 抱着算盘的掌柜只瞥了一眼便飞快算好了账,那少年已将新调好的药膏端了过来,出手如电地按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他一惊,等反应过来后只觉得有座山压在身上,较着劲想要挣脱,那少年却不为所动,指尖一用力,他便再次痛得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只差没有就地打滚了。 一阵风将药庐的门吹开道缝,隐约能看到院子里候诊的一众江湖客探头探脑的身影。 搭腔失败也就罢了,竟还流露出如此狼狈丢人的神态,那落日神弓当即羞恼难耐,长弓瞬间到了手上,弓弦被拧紧的声音在小小药庐中响起,与周遭松弛懒散的氛围格格不入。 “一家开在村野的黑店,也敢对流光阁的人下手?今日若不教训你们一番……” 咒骂声戛然而止,剩下那点未来得及散发的怒气在接触到那少年眼神的一刻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透出的慌乱不安。不过一个抬眸的瞬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就变了,杀气在瞳孔深处翻涌,像是藏了针一般。他这才留意到,那双敷药的手虎口上有着一层茧,那是握刀之人才有的手。 “黑店又如何?没人告诉你,在这江湖中最不能得罪的人便是郎中吗?”少年撩起腰间破布擦了擦手,劲瘦的腰间赫然藏着把长刀,“你在江湖中能听闻果然居的名号,自然是因为从这里走出的活人多、死人少。你若伤了我家掌柜救死扶伤的心,这果然居也只得跟着闭门谢客了,到时候耽搁了哪位英雄的人生大事,兄台乃至流光阁的名号自会被念上很多遍。” 江湖郎中不好混,做江湖生意的郎中更不好混。然而客大欺店,店大自然也能欺客。 夜风从半掩着的门扉中吹过,脖子上的冷汗瞬间变得凉飕飕,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般大闹,院中竟没有一个人帮腔甚至说话,那些江湖客只冷眼看着他,似乎他若是再多说一个字,不等那少年出手,便要先将他大卸八块、拌做春肥,而那掌柜自始至终守在自己的位子上,手上扒拉着算盘,似是全然没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只在发愁那账面。 “秦掌柜莫要气了,不若看看我这被朱教主打断的经脉换换心情,如何?” 只要招牌立起来,自有人打着灯笼为它贴金。候诊中早有人蠢蠢欲动,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来,其余人见状不干了,七嘴八舌地一拥而上,将那拎着弓的男人瞬间挤到了屋外。 他懵懵登登站稳,一股荒谬不忿之情瞬间涌上心头,想到自己好歹也是在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今日在这村野药堂遭此奇耻大辱,日后若是传了出去,可如何还能称霸立足? 放不下的面子令他倍感煎熬,正想着要杀回去、讨个说法,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拽住。 “什么眼神?活该受罪。” 他扭头一看,发觉是个装扮土气的女子。 今日是同村姑过不去了,他越想越气、面皮都涨红了。 “我眼神怎么了?我百步穿杨,我眼神好得很……” 七姑啧啧嘴,一边擦汗一边透过柴门缝隙往院里偷瞄。 “眼神好看不出那是两口子吗?” 男人愣住,半晌不可思议地嚷嚷起来。 “胡说!哪有两口子阿姊阿弟那般称呼的?那岂不是、岂不是……”他说到一半,慢半拍的脑袋这才想起些先前不经意间瞥到的一幕,譬如那里屋有些凌乱的床榻,又譬如那女子衣领下的红痕…… 他的嘴好似被粘住了一般,脸也不由得由红变紫了,七姑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望着药庐中那一双身影,一边有些酸溜溜地叹息道。 “人前是主仆,人后是一家。白天是姐弟,晚上是夫妻。还得是村里人懂情趣啊。” 村里的第一只鸡开始扯着嗓子叫的时候,果然居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江湖客。 腰酸背痛的掌柜打着哈欠走到院中,对着蹲在角落里装墩子的身影淡淡道。 “你若一直蹲着,我便教李樵在你身上砍柴了。” 七姑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讪笑的脸上挂着两撇墨。 这一晚她又偷听到不少江湖秘辛,一字不落地收入她那笔录之中,此刻意犹未尽地收起笔墨,这才做出一副老友相见的热络模样来,搓着手迎上前去。 “我接到你的传信,这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秦掌柜瞧着精神抖擞、印堂有光,难怪这生意越做越红火。” 顶着黑眼圈的秦九叶面无表情推开对方,后者笑嘻嘻钻进屋中,前后左右地看着、目光最后停在那冷脸少年身上。 “你这屋子确实破烂,也就这位小哥可称得上养眼,难怪那江湖上的女魔头都在打听果然居的事。” 少年忙碌的手一顿,自家掌柜凉凉的视线已从他背脊上滑过。他收下那视线,又将那视线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那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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