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怎么喝酒,所以不能理解醉酒之人的种种行为举止。但金宝说过,万万不能同喝醉的人对着干,他们比村里犁地的牛还要倔。 半晌,秦九叶才接过那本花花绿绿的册子,郑重塞进裤腰。 “二少爷说得有理。那……改日再会了。” 说完,瘦小女子便背着那破烂米袋跳下了马车,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绣了云纹的马车车帘晃啊晃,最终轻轻落下来,遮住了马车内那抹鲜艳的茜色。 半晌,那方才还语带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听起来有些慵懒、却清醒得很。 “看来她似乎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一道赤红色的影子鬼魅般出现在车厢外,依稀是个瘦高身形,随即女子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她是做江湖生意的,少爷觉得她并不知道药方的事吗?” “她若知道,不会将话题拙劣地引向别处。她关心的明显是旁的事。” “要派个人盯着她吗?” 男子沉思片刻,摘下腰间那把腰扇,在车帘后打起扇子来。 “盯她捡回来的那个吧,不要太兴师动众,省得日后碰见面子上过不去。” 酒气顺着扇子搅起的夜风一阵阵地飘出来,女子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少爷日后还要见她?” “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她不过就是个想骗银子的郎中,少爷何必同她废话、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马车里的人收了扇子,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 “我想同你废话,你却多一句都不肯同我说,我寻个外人聊上两句,你又醋了么?” 车厢外的女子瞬间沉默了。 许久,那红色身影才一闪消失,走得似乎比来时还要匆忙。 车厢内的男子显然听到了这动静,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 春末的九皋城一片湿冷,夜色却刚要开始在这灯红酒暖的巷子里沸腾。 ****** ****** ****** 黄昏过后,雨又下了起来,入夜也不见停下,村子里方才好走些的路又成了泥潭。 秦九叶脚步飞快地在那泥路上走过,也不避开那些泥坑水坑,直奔果然居的院门。 破烂柴门半掩着,门上的老门神掉了一半,只剩下半个脑袋和一支胳膊。 这是她故意留在门口的“看门犬”,她同金宝平日里不会频繁出入这道门,就算经过也都小心推门关门,不会碰掉这张纸。但若有心存歹心的人闯入或匆匆离开,这纸门神定是要保不住的。 还好还好。她离开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她松了口气,抿紧嘴唇推开门直奔中厅。 金宝正裹着个毯子在廊子下收药,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 下一刻他看见秦九叶披散的头发,声音戛然而止。 秦九叶一言不发,收了油伞支在柴堆旁。 她一路走得太匆忙,油伞刮到了路旁的树枝都没察觉,如今那伞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就好似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解下背带、她将米袋子卸在地上,金宝忙不迭上前一看,声音都尖细了起来。 “你怎么能让袋子沾了水?米要是受潮发了霉怎么办?!” 秦九叶根本不理他,瘦弱的胳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将人扒拉开、径直走到里屋内那张床榻前。 她脸色铁青地喘着气,发尖上还滴着水。 “你到底是谁?” 床榻上的人仍用那双纯良的眼望着她,许久才撑起身子,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秦九叶此刻很有些无名火起。但她一直很瘦弱,加上又饿了一天,真就连发脾气都没什么力气,只拉过一旁的破板凳一屁股坐下。 “你到底是谁?” 她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轻了很多,却透着一股不耐烦了。 李樵知道,他必须开口说点什么了。 说什么呢?当然是继续说谎了。 鉴于他已经说谎被拆穿过一次了,这一次就得格外小心。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半真半假地告诉对方。 但在此之前,他要知道这女子知道了多少、了解到了哪一步。 “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意要瞒你,只是怕将你牵扯进来。” 秦九叶有些坐不住了。 若不是对方身上还贴着她那值钱的膏药,她真想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揍一顿。 深吸一口气,她拿出一直舍不得点的油灯,挑了几次才将灯芯点亮。 “你人都在这了,我便已经被牵扯进来。”她凑近他,想要看清他眼睛中的情绪,“我问你,那夜在清平道,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昏暗烛光下,男子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迷蒙的浅褐色,看起来既无害、又让人捉摸不透。 “我能活命,是因为你救了我。”他的语气轻轻的,带着一点重伤未愈的虚弱,“对方觉得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见我滚下山崖便觉得我必死无疑,连补上一刀都懒得动手。但你若没救我,我是活不下来的。” 这回答既避开了她问题的要害,又反过来顺了顺她的毛,可谓是机智中透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 可她秦九叶当不了别人的救命稻草。 她自己尚且不保,又怎么能让别人抓住不放呢? “我救你是为了银子。”她干脆把一切摊开来讲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外面消息都传开了,说方外观的人都死光了。你既不是方外观的人,又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躲在我这?” 她这话可谓是把他往死角里逼。若非她知道他伤得有多重,她是万万不敢在一个江湖客面前这样说话的。 就算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身边也只有一把生了锈的刀。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对方也没有回避,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那少年先移开了视线。 “告诉你也无妨。我确实不是方外观的弟子,混在队伍里是有别的事要做。我全家被奸人所害,我自己也中了毒,需得在各处寻药续命。你是医者,应当知道我没有说谎。”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秦九叶也微微缓和了神色。 救他的时候她便有所察觉,他身上除了那些致命伤外,确实有些沉疴病症,那似乎是某种残毒所致,而且在他体内潜藏已久。就算是她全力以赴,短时间内也辨不清是何毒物,只能判断它既要不了他的命,却也一时难以根除。 但这些并不是她现下真正关心的事情。 “所以你是去报仇的?” “我只是想要活命罢了。听闻方外观观主元漱清近来得了一味药方,可驱百毒、治顽疾,身体康健之人服下更能延年益寿,江湖中已有人闻风而动。我是为那个药方,才去的清平道。至于那晚发生的事情……” 药方,又是药方。 马车内那锦衣少爷的话仿佛还在耳旁回响,秦九叶几乎立刻便出声打断了对方。 “好了打住!”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开口道,“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她只想知道对方身上是否潜藏着危险,却并不想听那晚方外观究竟招惹了谁,又究竟是谁痛下杀手,那药方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她宁可就保持着这半分糊涂,日后若真有点什么,她也还算能抽身。 慢着,日后? 什么日后?可不能有日后! 她腾地从板凳上站起身,将视线从他那缠着白布的身上移开来。 “你走吧,我这容不下你。”
第7章 一路人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一时只听窗外雨水击打屋檐的声响,令人烦躁。 终于,床榻上的人动了。 他一言不发地撑起身体,动作缓慢地披上那件沾着血、已经破碎的中衣,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那深山里扛了出来,还没等收上来银子,如今却只用了几句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这世间的许多事,当真是没处说理去。 秦九叶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吹了那盏油灯,就这么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又过了一会,金宝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随后那门框后慢吞吞地探进半个脑袋。 “他走了。” “我知道。是我让他走的。” “你真的要让他走么?他这个样子估计都走不出一里地去,要是有人追杀他……” 她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 “闭嘴。” 可能因为屋里太黑了,金宝并没有感受到她眼神里的情绪,又开口道。 “我就是觉得要是老秦知道了,肯定要数落你的。” 秦九叶一阵沉默。 要是有什么人能不用出现就制住她,那就是秦三友了。司徒金宝这厮倒是很懂她的痛脚,竟然搬出阿翁来压她。 她冷冷看向他。 “你若不说,阿翁怎么会知道?” 金宝也不说话了。 说到底他还要赖在果然居的。而他只要在果然居一日,就得看秦九叶的脸色过日子。 银子没捞着,日子还得继续。 秦九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突然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 “西房放盆了吗?” 西房漏雨越来越厉害了,以前一个盆能接一晚上,现在半夜还得去倒一次。所以一问到这种糟心事,金宝都不愿意搭茬的。 可今日他却显出一脸得色来。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秦九叶没工夫去寻思对方这话里的意思,急匆匆赶到西房,低头看了看干燥的地面,又抬起头望向屋顶。 “这瓦……” 秦九叶顿住,随即突然转过身揪住了金宝的耳朵。 “你买新瓦了?你哪来的钱买的新瓦?啊?!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动了我的银子……” 金宝在她手下嗷嗷乱叫,脸涨成了猪肝色。 “谁动你银子了?!你这抠门的死婆娘怎么乱咬人!” “那瓦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和我说它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自己恢复原状了?!” “是他!”金宝伸出短粗的手指指向雨水绵绵的门外,“是他补的。” “什么?”秦九叶一时没反应过来,气还在金宝身上,“你胡说什么……” “我说那瓦是他补好的!方才被你赶出去的那个!” 金宝如是这般叙述着,秦九叶揪住他耳朵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但嘴上却没饶过他。 “他连床都下不了,怎么补的瓦?你不要欺我同你一样蠢。” “他在床上补的。他找我要了一块垫桌脚的破木板,用他那把破刀削了块瓦,让我放上屋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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