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秦九叶终于沉默了。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方才金宝叫不上来他的名字,只能说“他”。其实她也说不出。 她甚至没问过他的名字。 那或许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他看做一个人。她只是把他当做能换钱的金鸭子罢了。 那就是她对他全部的期望。 她抬起头下意识望向那瓦当已掉了一半、参差不齐的屋檐。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屋檐下帮她分担过些什么了。金宝是个靠不住的,长久以来,她都默认了一个事实:想要维系住这片屋瓦、撑起这个家,她能靠的人只有自己。 雨还在下着,看起来越下越大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果然居外的小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就仿佛那黑暗中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一般。 秦九叶站了一会,然后终于动了。 她走出屋子、拿起那把破油纸伞,走入雨中。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 ****** ****** 李樵独自在雨中艰难前行着。 他不是没如此狼狈过。 过往十年间,他受过比这重的伤、遇过比她凶险的人、走过比这难走的路。 可他依旧活了下来。 他不信天命。他只信自己。 今天他独自在窗边望着那快要下雨的天色,并开口说要补那片瓦的时候,心里已经为这场赌局押上了一切。 他在赌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赌他这些年看过足够多的面孔、赌他没有看错过人。 但或许到头来,她其实和他是同一种人。因为受过太多的苦、见过太多的人、走过太长的路,所以不相信任何人,只能依仗自己。 想着想着,他突然笑了。 然后下一刻,他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那双旧棉鞋踩在泥水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拖沓。用那样的步伐,原本是永远也追不上他的。 李樵喘了口气,扶着腰间开始渗血的伤口,缓缓转过身去。 秦九叶就撑着那把破伞,站在离他几步远外的地方。 从果然居出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村子里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点了灯火,四周仍是黑漆漆的。 在门口站了一会,她向左边走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左边,可能因为这边的路要好走些,也可能是因为左边人家多些亮光,又或许是因为几天前她就是从左边的路带他回来的。 走出去没多久,她就隔着雨幕看到了那个蹒跚前进的背影。 周围光线很暗,她其实只能看到一点轮廓。但他的身形同这村子里其他人相差太多,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她还没走近,他就停下了。 秦九叶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这是一个她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他是无处可去的。若他现下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实在是不必在她这受气。 但她想听听他的答案,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李樵在雨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边还留着一点笑。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秦九叶握伞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以为他会像初见时那样用苦肉计求她留下,可是他没有。 其实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决定了。若他回答没有去处,再苦苦恳求她收留他、说些做牛做马的誓言,她便会坚持自己先前的决定,只给他指一条离开村子的路,绝不回头。 可他却说“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就这一刻,他好像同那些在大悲寺外装病讨粥、在钵钵街上一边乞讨一边扒窃的混混不一样了。 同情可以换来一碗粥、一块饼、一席容身之所、甚至几两碎银,但却往往要人祭出尊严。 这些年她不也是如此么?虽然她自嘲是个无利不图的奸商,但实则真正的奸商混得可比她好多了。她只是个常常身处困局之中、又不肯为自己那一点尊严低下头的普通人罢了。 其实,他和她也算是一路人。 她往前走近些,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然后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他的脸。 黑暗中,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眉眼颜色浅淡,加上那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使得他的面容像一幅画在宣纸上却被打湿的工笔,就连轮廓似乎也能一瞬间化在了雨中。 “你叫什么名字?” “李樵。”他抿了抿唇角,一字一顿道,“瓜田李下的李,渔樵耕读的樵。” 秦九叶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才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好。李樵,你听好了。果然居除了客,是不养闲人的。我可以留你三个月,给你一点喘息的时间。但你既然拿不出银子,便不能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在果然居干活是没有休息日子的,一月一吊钱,每月一结。平日起居都在药堂,我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我要是一个月见不着什么荤腥,你也得跟着吃素。早上鸡鸣时开工,晚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才算收工,收工后煎药、备药、点药的活计也不能落下,半夜若有着急来问诊的也得挑灯接待着……” 她几乎语不停顿,一口气交代下来,说到最后一句终于停下,似乎是在思考还有没有遗漏。 李樵望着眼前女子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神态,心中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几年前曾交过手、险些命丧其手的玄金门掌门师太。 她这一毛不拔、油盐不进的性子,只管这么个破药堂,真是屈才了。 “还有吗?” 秦九叶看他一眼,沉声总结道。 “总之,这果然居的日子可能比你风餐露宿、卧薪尝胆还要苦上百倍。你自己想好了,日后别说是我趁虚而入、逼你留下的,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怎会呢?我这人,最是知恩图报。”少年轻垂眼眸,半捂着伤处、缓缓行礼,“秦掌柜的恩情,李樵铭记于心,改日必定结草衔环、舍命相报。” 刚以为他不会说那些恶心话,这恶心话便从他嘴里蹦出来了。 秦九叶皱了皱眉。 “生意而已,倒也不用你舍命相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少年点点头,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乖巧模样,秦九叶看得莫名有些心烦,想了想又叮嘱道。 “你是个生面孔,来了果然居,村里定会有人好奇。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她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他的样貌,“就说你是我阿弟,远房亲戚那边的,身子不好来我这调理一下,顺便打打下手、干点活计……” 村里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又爱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人听个乐呵倒也没什么,就怕被有心人听见后发现点什么,被人盯上可就麻烦了。 是以秦九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去圆这个谎,将这“病弱表弟投奔阿姊”的来龙去脉都确认了一遍,甚至连“阿弟”家的情况都要一一落实。 她语气冷硬地胡编乱造着,他就乖乖听着,一声也没吭过。 终于,她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了,这才停了下来。 “我说的,都听明白了吗?” 雨雾中,少年浅褐色的眼睛湿得发亮,像两颗快要融化的蜜糖。 “听明白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不等她反应过来便站在了她的伞下。 雨水从纸伞上破了的洞中落下,打湿了他半边神色。 “阿姊,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第8章 二掌柜 出寒入春,雨点地。出春入暑,草连天。 梅雨季一过,天气便迅速热了起来。 村中那条泥泞的小路变得尘土飞扬,路两旁的野草开始疯长,整个丁翁村陷在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中。 不知不觉间,李樵来到果然居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村里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每日外出归来又多了个打招呼的对象。 不仅如此,秦九叶甚至觉得,那些同她打了五六年交道的男女老少们,见到李樵时比见到她时还要热情。 她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定下的是三月之期。 当初她定下这日子,是凭借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他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将身上的伤养个七七八八,到时候再赶人定能断个干净,她心中也能坦荡轻快些。 可她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恢复能力。 自从开始做这偏门生意,她也医治过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譬如这个门主那个堂主的,即便只是受些刀伤剑伤,还不得将养个十天半月?似他这般内外都伤得不轻的,没有月余是绝对下不了床的。 可算上昏迷不醒的那一两日,李樵也几乎只在床上躺了六七天。 七天之后,他就开始在院子里走动。又过了几天,他就能拎着他那把锈刀坐在院子里帮她劈柴了。有时她和金宝在前屋药堂忙上整天,他便能一人在院子里从天明劈到天黑。 起先秦九叶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庸医、诊治出了岔子,可每每给他换药、看到那些可怕的伤处的时候,她又明白自己并没有出错。 除去先天可能身体底子确实强健,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研究起他体内的那种不知名的毒,给他煎药时总是会悄悄变幻一下药方,以此试探那毒的不同反应。这种试法是有些风险的,即使她手法谨慎、用量也控制地很好,但毕竟要应对的是毒不是病,一点偏差都有可能引起毒发。 所以每日给他药后,她总会小心观察他的反应,一旦察觉不对劲便要及时干预。可许多日过去了,她从未见过他表现出难受的样子,对她给的药也从来没有多问过一句,就像是丝毫没有察觉那些药的不同,也没有因此而受过罪。 但秦九叶还是隐约觉得,她做的一切李樵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却没有多说一个字,不知是默认了她的做法,还是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算账”的合适时机。 秦九叶有些没来由的忐忑,但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名时刻想要精进的医者,有些事就算是要挨骂也得推进。何况对这大仇未报、又被砍成重伤的少年来说,若她能根治他体内旧毒,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通了之后,她便不再纠结,再次投入到了果然居的建设工作中去,从初春开始,埋头一干就是两个月。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过去这大半个月,果然居的生意确实比先前好了许多。 这似乎是从李樵开始来药堂帮忙开始的。 他在后院劈了半个月柴后,秦九叶便让金宝教他一些基本的辨药称药的方法,想着过些日子就能让他来前店帮手了。 千百种药材形态各异,有些长得十分相似,宁可不识也不能识错。当初教金宝花了几年时间才算有些成效,是以秦九叶本来没有抱太大希望的,可李樵的表现却远超她的意料。金宝教过的东西他几乎一两遍便能记住,她有时故意出些难题他也应对自如。除了不会问诊开药,他可以算得上是果然居的第二个“金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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