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瞧上一眼便觉不妙,拽住她,小声叮嘱:“跟紧我。” 她父母兄姐都在里边伺候,自有一套家传的生存之道:看似着急往里去,实则越蹭越偏,偏着偏着就被那些抢功劳的能人们挤到了边缘,还得一句“别碍事,一边去”。 那就真的一边去吧。 两人藏在芳庭和雅苑之间的夹道里,这里种着一排鸡蛋花,后边藏着净房。两人就在离净房最近的那棵树边待着,万一有人来了,就说刚从净房出来。 这样的机智,巧善实在佩服。 小英怕她没闹明白,细细致致地讲解。 父母早亡,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过活。七小姐讥讽她这趟是来了也白来,把人气哭气恼了。 这个讨债鬼姐姐怯懦,往常一味忍让,好欺负得很,这回居然敢骂人。七小姐从来不肯吃亏,当即又骂又要打。 两头都是主子,怎么劝都是个结。主子肯定不会犯错,出了事,必定是下人藏奸,挑唆一家人不和睦。 谁揽事谁有罪,所以走为上策。 巧善走了神,恍恍惚惚说:“六小姐真可怜!” 小英嗤笑道:“她是主子,锦衣玉食,凡事有人伺候,可怜什么?我敢说,她连豆子都拣不好。你呀,做着伺候人的苦活,操着菩萨的心,迟早要吃亏。” 巧善垂头,不自在地说:“她没有爹娘疼爱,兄弟要避嫌不得亲近,姐妹几个,七小姐和她年岁相近,偏又合不来。” “你放心,府里的小姐,不论嫡庶,身边都有奶子丫头十来个。这些人都是要跟她一辈子的,个个忠心,毕竟只有她好了,她们才能好。这么多人哄着她,哪来的孤单?你才可怜呢,除了我,还有谁跟你往来?” 巧善摇头,随即又说:“你不用操心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四角俱全。将来团聚,一家人和乐,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小英面露疑惑,盯着她瞧了一会,皱眉道:“这府里很少在外边买人,要买也是买小的,你父母年岁大了,肯定不能要,兄姐也难,将来怎么团聚?先前我同你说,早些认个干娘,彼此照应,不是坏事。” 巧善笑道:“我是五年的契,期满归家。” 娘都盘算好了,到那时,她十五了,正好赶上相看嫁人。 小英眉头紧锁,摇头道:“国公府从来只买人不雇工,京里如此,本地也是如此。” 惊天一道雷,劈在了心头。 巧善慌得脸刷白,惊呼:“不可能,我姨妈帮我签的就是……” 她认得几个字,可她们从头到尾没给她看过契书上的字,只催她快按手印。 那些五年即满的话,全是那位真假难辨的姨妈所说。 可是,叮嘱她务必要听话的是娘,承诺年下来探亲,五年期满就来接她的也是娘。 小英见她反驳,有些恼,气道:“你不信我?从我这往上数,五辈人都在这里边。我曾祖如今还在世,留在京里陪着老国公,他伺候了主子五六十年,大管家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王叔。这府里的事,就没有我们家不知道的。我好心劝你,你却不信我,哼!” 焦急,慌乱,煎熬…… 巧善说不出话,拚命摇头,努力挤出了几个不是。她仍旧不信,却不想得罪小英,紧紧地跟着她,不敢再追问,只小声道歉。 小英赌着气,不再手挽手,却依旧照应着她,拉她一把,及时混进去太太派过来的人后边。这样看起来,躲懒的事就不会被发现,像是一早就去求助了。 领头的人是翠英,一眼看穿了妹妹的小心思,特意回头问了她两句,帮着混了过去。 太太跟前的人过来了,六小姐和七小姐不敢再闹,讪讪地喊着翠英姐姐翠珍姐姐,小声求情。 留在芳庭的下人,因伺候不尽心,全罚跪一柱香。婆子先去太太跟前回话,翠英留下,点了巧善跟小英,一起服侍六小姐,翠珍则带着人去东间照看七小姐。 巧善并不懂梳妆,小英只叫她拧帕子,自己给姐姐打下手。 洗脸梳妆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开解。 翠英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六小姐哭了一场,这事就这么过了。 巧善感激不已,可是小英却冷了心。 她提起五年能走就欢喜。 小英自认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想要和她长长久久做姐妹,这无异于是背叛。 两人自此生分,同在八珍房,天天要见,半句话都不说。巧善心里难受,着急确认契书的事,也着急要挽回她。 常满是姨妈,教过她几句话,管过她几顿饭,自此再无消息。在这里实打实对她好,时时挂念的人,只有小英。 她不想做没良心的人,也是真心珍惜对方的情谊,几次想靠近了说话,可小英下工就走,不乐意搭理。 她病急乱投医,打算找那个讨厌鬼打听打听。 总有炖锅蒸锅要看守,她不敢惹事,掀盖确认锅里汤汁满满,蹲下抽柴,守着看一会,再走出灶房,蹲在避火缸后等着。 “你知不知道宋喜在哪当差?能找到他老婆也行。” “霍……”家禾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惊了一跳,气道,“怎么你也学坏了?” “你帮我打听两句,再告诉我吧。” “好处呢?” 巧善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她哪有什么好处,如今只剩十个钱。她记得清清楚楚,来时走了六天山路,之后坐了牛车坐驴车,再加进城门要交的人头税。两人花了十八个钱,一人就是九个。 剩下那个铜板买馒头,勉强够剩一口气到家。 得留着钱返家,一文都不能少。 她摇头,心一横,放起了狠话:“你不替我打听,往后我也不管你了!” 硬话软说,换来对方一阵嘲笑。 她恼了,站起来,抢先拿走荷叶包,跺着脚说:“那你就饿着吧!这都是我省下来的,往后我只管自己吃饱。” 没有好处的事,没必要费那个神。家禾故意糊弄:“你以为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宅子这么大,我又不是少爷,想打听,那也得四处托人。” 是啊,连菩萨办事都要拿钱去打点。 那怎么办? 她急得红了眼眶,却没忘记把荷叶包递过来。 家禾撇嘴,似闲聊一般问起:“那是外院的人,你找他们家做什么?有什么事,先说来听听,没准有别的法子可想。” 对,别的法子,他也是半道买来的,待的日子不多。 巧善恍然大悟,回头问他:“你签的是什么契?是长工,还是短工?” 家禾歪嘴一笑,讥讽道:“你当是乡巴佬请人种地呢,还长工短工。进了这个门,性命就交到这了,是死是活,全凭主子一句话。那不叫契,叫生死簿。” 小姑娘两眼失神,面如死灰。 他哼一声,接着说:“你问这做什么,你家还有谁要卖?这家养着半个城,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你以为是你想卖身就能卖的?” 话越难听,越像真的。 可她仍旧不死心,痴痴地往前挪了一步,追问:“你几月进来的,真的不能走?” “你管我几月进来的。” “那我……我这样的,会不会……” “你放心,他们家从不卖人,不会轰你走。犯了错,要么打死,要么发配去庄子上。你命好,多一重护身符:八字这玩意,不是那么好配的。” “我想走!我想走,我想回家……”她吼完这句,用光了力气,垂头喃喃,“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我想爹娘,想弟妹……我不要留在这,我不想跪来跪去,我想去地里干活,翻地播种收获,踏踏实实。” 他收了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了依靠的巧善后退,再后退,跌坐在台矶上。 东厨只一个入口,离她几丈远。木门半掩,从她这望过去,看不到外边一丝半点。 突如其来的好事,从来没听说过的姨妈,家里没有穷到揭不开锅…… 赵家富贵,毋庸置疑。就连她这样的小帮工,每顿都能吃上一片肉,既然那么多人要往里挤,何必翻山越岭把她领回来? 一切都透着古怪,等等,方才他说什么护身符。 八字! 他说八字不好配。 要她的八字做什么?姨妈叫她少报一岁,那要拿去用的八字是真,还是假? 她想把人追回来问个清楚,跑到门口一看,早没了影。看门的婆子听见“吱呀”,用扁担敲敲石砖,警告她不要乱跑。 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第4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一) 她问过小英:怎么七月十五要去庙里花这么多钱?她们那可不这样,人人留在家,白日祭祖,天黑烧纸,不会在这一日去庙里。 小英说这是佛欢喜日,人欢喜时容易松口,好求他办事,佛应当也是如此。 可惜这个欢喜日,生生折断了她的欢喜。 或许留在这也好,不用下地风吹日晒、累死累活,横竖在家也是要做饭的,这点活不算什么。在家只能吃个半饱,在这可以敞开了吃,还能吃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不用操心别的。 可惜这番安慰劝不到心底。 生死都交到这了……要么打死,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生死簿! 这不是吓唬,她们天天闲聊,新鲜事哪有那么多,会各自翻出陈年旧事来回味。她听来的故事里,满是罪孽。大罪小罪,欲加之罪,全凭主子下定论,死在这宅子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安逸,全靠小英和这些婶子嫂子照应。在庙里,管事的虎着脸下禁令,这不能去那不能做。小姐们想闹就闹,哪管下人们死活。要不是小英,她也要跟着受罚,还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 小英对她那么好,可她生了这张笨嘴,伤了人家的心。 她慢慢挪回来,对着灶膛偷偷掉眼泪。哭管不上多大用,火渐渐弱了,她再添一次碎柴,洗了手,将预备在箩筐里的菜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 十八这日,小英独自去送的斋食,二十八也是。 巧善总是抢着把活做了,烧灶的时候,偷偷地瞄她。眼看这孩子越熬越瘦,小英先憋不住了,主动找上这小可怜,领她去见贞光居士。 巧善惊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小声问:“今儿初三,也可以去吗?” “居士念着你呢,问你会不会踢了。我说不会,忙着做活,没空练。她说‘好,我知道了’。昨儿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叫我们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跟干娘说好了,先过去帮忙,申正(16点)一刻再回来做活,来得及。” 难怪秀珠留了下来,有她看炉子,巧善才能走开。秀珠比她们大几岁,往前数几年,也是看炉子的命,吃过这其中的苦,不想再尝。厨下的规矩本该是谁小谁守,不过,黄嫂子是东厨第一得意人,她的话,秀珠不能不听。守一回炉子不打紧,她担心巧善是不是攀上了黄嫂子,那往后这活又要落回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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