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了,柳湛明明已经回京了,伤也好得差不多, 她却瞎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萍萍!”堂主在远处呼唤。 “来了!”萍萍撑手站起, 一路小跑到堂主身边, 原来是让她帮忙施粥。 萍萍二话不说应下, 和另一位小娘子分工合作,小娘子吆喝、维持秩序,萍萍负责在桶后舀粥、分粥。 大家让小童们排在前面, 人小木桶高,小童踮脚高高举碗,仍够不着, 萍萍赶忙舀起满满一勺,从桶后的台阶上绕下来,猫腰将粥盛进小童碗里。 堂主在旁和青城县的主薄交涉,一心二用,眼瞥见萍萍,不由漾笑,他爱吩咐她,就是因为她做事放心、省心。 之后,众人在布棚住了一个多月,等损坏的善堂修好,就重搬回山上。 夕照没按原计划游历,跟着萍萍回了善堂,她在正堂伫了须臾,跑出去,仰头打量,接着又跑进来:“银照,我上回来的善堂,是这个样子吗?” 怎么觉得变高大宽敞了?还有这桌椅板凳,怎么觉得木头都不一样了,好像全换了? 夕照怕是自己来得少,记错了。 “你没看错,就是都变了。”萍萍敛笑,房屋翻新重修,家具换了黄花梨,耗资不菲。 正好堂主领着一队差役进来,萍萍快步迎上去:“堂主,屋子是县衙给我们修的吗?” 堂主一愣,这不是大伙都晓得的事吗? 虽然知县大人这回过于恩慈,但这是好事。 “是啊。”堂主简短回答完萍萍,就继续招呼那帮差役:“唉、唉,箱子放这里,放这就行,辛苦各位官爷了!” 萍萍脖子随箱子移动,她看了下,有米面油、布匹,还有一箱药物——不是药材,是装在瓷瓶里炼好的丸药。 “这些也是县衙送的?”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轰轰叫声,萍萍回首一眺,官府竟还将十数头猪、牛、羊赶上山。 萍萍呆立。 “唉,小心!”旁边有孩童毽子踢偏,眼看就要打到萍萍身上,夕照扒了萍萍一下,她才回神。 萍萍抬首,绿色的银杏叶间有一小撮漏洞,太阳光从中照下来,射出数刀橙红光芒。萍萍盯着中间那个明亮的白点久了,渐渐恍惚,觉白点无限放大,吞没了银杏树也吞没了周遭的人并声音,白光里竟然现出柳湛的背影。 柳湛喜好穿白,这次她幻觉里他却着玄青圆领袍,头戴星簪,回首一顾。 …… 郊道上,柳湛与一众随侍皆着黑衣,风驰电掣,广袖与尘土一齐扬起。 他还是放心不下萍萍,决意去趟灌州。 “驾!”柳湛正策马扬鞭,却不知怎地,抿唇凝目,抬头望了眼天上太阳。 …… “萍萍。” “萍萍。” 萍萍恍觉白光里的柳湛在唤她。 被拽着晃了下,才发现是夕照唤人连带拉扯。 夕照见萍萍一直仰面望天,起初担心她淌鼻血,继而发现是走神。 “想什么呢?发这么久呆?”夕照追问。 萍萍脸一热,冲夕照心虚笑了下,还好夕照不察。 近一个月后,她又一次梦到了柳湛。 梦里,他就站在她床边,萍萍始终没有梦到柳湛的表情 ,但能听见他略微混乱的呼吸和轻微的衣料摩挲声。 几近真实。 寅时,萍萍晨醒,迷糊了会,便将此事抛掷脑后。 白日里照常忙活,直到她在花房除草时,整个人突然定住,手攥着草,双唇微分:他不会真来过吧?! 萍萍猛地揪下一撮草,倘若草能人言,此刻定大叫一声痛。 萍萍暂搁下手中活计,飞也似跑回卧房,看圆凳,没被挪动过,瞧桌上的壶盏,没人喝过水,窗户是她自己早上开的,萍萍努力回忆没打开前的窗户…… 不放过蛛丝马迹,脑海和肉眼却始终寻不见一星半点柳湛来过的痕迹。 她之前骤然提起的心,缓缓落回心底草地,坠地无声,唯有春草蔓生。 之后数月,萍萍害了回伤风,小毛病,一两日就好了。之后也是将近一个月,进入伏天,床榻上铺起凉席的第一日,她第二次梦到了柳湛。 这回不仅有呼吸和摩挲衣料,还多了一只蚊子,绕着她的脸飞,撩起轻风,但就是不叮她的脸。 仿佛是谁想触又不敢碰的手。 于是,在那只蚊子再次飞近萍萍脸颊时,她在梦里猛地一抓,明显抓住了肉,萍萍倏地坐起,见帐帘飘,窗户敞,一道白影一晃逃远。 天热她睡觉穿得少,上身仅一件肚兜,没奈何穿衣绾发,才再追出去,哪还有柳湛踪影。 天亮得早,但瀼瀼清雾,青山绿水皆罩一层银纱。 萍萍只能在茫茫雾中呼唤:“柳湛!” 她在飘渺中回身,绾漏的一缕发丝随之翩跹:“柳湛!” “柳湛!” 四面八方,转着圈喊,却一直无人应,萍萍生气,高囔一句:“你给我出来柳湛!” 甚至有一霎她想,要是今天他一直躲着做缩头乌龟,又见不着,她一定会想个办法,下次势必将他引出来。 但这个办法肯定不是把她自己弄病,也不是天灾人祸。 迷蒙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再聚,萍萍陡然瞅见雾后有一白影,和雾的区别就像玉与雪,霜与梨花,极容易看漏。 萍萍记得那边是石栏,再后面是石涧、小瀑和细竹,有一只尾巴极长,对她开过好几回屏的白孔雀总爱停在那里。 是孔雀,不是柳湛。 萍萍还没走近就以为认错,心缓慢下沉。 及至近前,却又被气得笑一声,才不是什么白孔雀,伫在石栏前的男子背对着她,细腰长臂,长身玉立,晨雾中愈显清尘脱俗。 浓雾渐薄,她竟能清晰眺见他耳后小痣。 萍萍勾了下唇角。 而背对的柳湛,虽然岿然不动,亦不发声,内心却早已欢呼雀跃:她这回没有再唤他陛下,直呼其名! 有多久,多久她没有这样唤过! 比仙乐还动听! 柳湛的心仿佛刚才栏后那只受惊的麻雀,从溪石振翅直飞到最高峰上。 但是他怕惹萍萍厌恶,不敢转身面对,怯情和欢喜打擂的结果,就是一颗心剧烈鼓动,一会想蹦出胸腔,一会又想跃出喉咙,不知道该怎么跳。 “你病好些了吗?”柳湛颤声关切。 都痊愈一个月了! 而且就是普通伤风! 萍萍鼓腮:“你不是知道吗?” 不信他没有探子密报。 “对不起。”柳湛三个字几乎是前字踩后字,急切异常。 他晓得萍萍已经康复,但哪怕亲眼瞧见,也不能全然放心。 总随阴晴圆缺牵挂她…… 萍萍盯着柳湛,咬唇,再咬唇,假装咬牙切齿:“是不是要我再唤你,你才肯转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湛忙不迭回身,面对萍萍,“因为你说不想见到我,所以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可还是忍不住想你,忍不住偷偷来看你……”柳湛唇合上,喘了口气,才黯然续道,“对不起。” 他说完视线即刻瞟向地面,不敢再对视,怕从她眼中读出这也不行。 良久,不闻萍萍回应,柳湛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知道又到了告别的时候。 他这段日子又想明白许多,抬眼原本打算开口,却一对上萍萍的眼,就情不自禁来回流连,将她眉眼口鼻都细看了一回,才启唇:“我还要向你道个歉,那年重下江南,哪怕我没忆起从前,也不应该折辱你。”做错了,就要认,所以柳湛自出声起,就牢牢锁住萍萍双目,绝不回避,“这话不是因为我后来喜欢你了,才这样讲。一个人没有肆意侮辱另一个人的权利,哪怕没有喜欢上她,也不该践踏她的真心。” 人诚心谢罪,理当免冠、徒跣、肉袒亦或泥首,柳湛用萍萍送的星簪束发,没有戴冠,于是褪下鞋袜提在手上,赤足离去。 萍萍低头看他脚底一沾地,即刻布满草木和泥土,他一步一步碾在砂石上,一国之君若苦行僧。 “你其实——”萍萍出声,柳湛顿足。 她续道:“你其实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我面前。”轻叹,“你总拿日与月做比,可人生又有几个日升月落呢?”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扭捏,她大大方方冲着柳湛的方向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柳湛肩颤地下,欣喜回身,脚被石子划到却不觉疼。普照寺在这一刻撞起晨钟,宏大响亮,如棒喝,若醍醐,驱散过往魔障,打破无限机关。 柳湛激动往回走,至近前,几与萍萍脚尖抵脚尖,却无了话,只不住喘气。 良久,柳湛满面笑容问:“你吃早膳没有?” 萍萍亦笑,飞他一眼:“我不刚被你吵醒么?” “对不起。”柳湛忙认错,少顷,他小心翼翼告知:“我也没吃。” “那一起去伙房?” 柳湛一听这话,感动不已:萍萍主动要和他一起走! 伙房要往回走,萍萍等了柳湛一步,他又感动:她主动等他! 柳湛心田里默默淌着暖流。 他和她离得这样近,牵手的念头似棵芽苗,破土而出,柳湛搓手指,想牵又不敢牵。已经并排走出去数十步,他手还在萍萍胳膊旁边晃,她一侧首看过来,他又即刻把手收回去。 去伙房要上一段石阶,柳湛道:“小心。” 萍萍笑,这平坦的十几步台阶远不至于摔倒,她无意垂首,然后就瞧见柳湛的指尖触着她的袖口——他的动作太轻了,以至于她不低头看,都无法察觉。 柳湛屏息观察萍萍脸色,确定没有愠恼,才敢指再探数厘,从袖口挪到她手上,指覆着指。 因为两人始终在行走,这个姿势极累且别扭,柳湛却神采奕奕,终于在快到伙房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萍萍整只手,牢牢握紧。 萍萍瞟了眼两人的手,这才发现早上梦中抓那一下,她的指甲划伤了柳湛手背,留下两道浅红痕。 柳湛却完全猜不到她在想这些,他兴奋不已,萍萍对他真好,都没有抽开手,这简直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心不足 “你手要不要擦点药?”萍萍问。划都划了, 她是不打算道歉的。 柳湛闻声看去,才发现手上有伤。 “没事。”他笑呵呵,萍萍关心他, 自己简直就被幸福包围了。 二人尚未跨入伙房, 身在门外, 伙房里的人已经眼见瞅见他俩紧牵的手:“哎哟哟,瞧谁来了?” “来就来,手怎么牵还牵到一起去了呢?” “你懂什么, 这叫牵着手把人领来!” 各种起哄, 甚至还有鼓掌的,萍萍本来没觉不好意思, 这一闹,反而脸红,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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