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舆频频点头,笑道后生可畏。 胡忠恕继而侧身又引荐第二位,林元舆抢先笑问:“这位可是家中次子?” 胡忠恕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子嗣缘薄,三代单传。林元舆不可能没听过,但很可能听过就忘记。胡忠恕并不戳破,面上笑意不减:“这位是廉儿,我们家阿瑜挚友,上学时便伴作一处,老朽看着长大,也算半个儿。” 话音刚落,那人便朝林元舆拜道:“淮南东路茶盐司提举杨廉,见过中丞大人。” 接下来,拥簇胡忠恕前来的亲友个个争在林元舆面前露脸。林公身后一班“随侍”里,柳湛阖唇转眸,无趣眺向旁处,垒叠湖石如花窗般漏景,曲栏回廊边一树玉兰含苞,美如画卷。 忽闻欢声笑语,一众女使穿过回廊,画卷瞬间流动起来。 柳湛漠然收回目光。 女使们奉命去取果品,院中笑声远了,后厨却热闹起来。 酥油鲍螺要熬、滤、漉、掇、印,专做果子的厨娘边转边挤,女使们倚门框述说院中见闻,衙内俊,提举雅,还有那些个世家公子,个个人中龙凤。 厨娘们来了兴趣,有两位厨娘是常来胡家帮厨的,熟些也大胆些,追问哪家公子长得最好看? “那当然是我们衙内了!” “我觉得杨提举也不赖。” 各有所好,众说纷纭,当中有位年岁梢长的女使忽然提高嗓门:“其实你们都没注意,贵客身后那俩长随更好看些,尤其那个穿白衣服的!” 惊鸿一瞥,便将大公子和杨提举都比下去。 “啧——你竟留心长随!”众女使哄笑。 发言的女使扯了下嘴角,也笑余下的人,皆是些不清白的。达官贵人留心了又如何?不是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可以奢想,什么锅盖配什么锅,女使配长随,这才是正经好归宿。 一厨娘将鹌子过油,炸声噼啪,说了几遍其他人才听清:“唉——说得天花乱坠,待会我们有机会见着你们说的这些官人吗?” “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能啊!后厨不也有一桌么?” 润州风俗,筵席会留一桌给帮厨。 “哼,又诓我!”厨娘们却清楚,等她们忙完能上桌吃的时候,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哪里还瞧得见神仙公子? 众女呛来斗去,七搭八扯,调侃前院的美梦,唯独萍萍始终沉默,低头和面。 “萍萍!”掌勺留意。 萍萍抬头,沾满面粉的手依旧揉着,嘴角旋起,冲大家一笑。 “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聊别的时还挺积极的,怎么议论这个就哑巴了? “害臊啦?”另一厨娘打趣。 “没有没有。”萍萍摇头,先敛容严肃,继又重泛笑意,现出酒窝:“我成亲了,有官人的。” 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君,所以对她们说的别的男人都不感兴趣。 起哄声四起。 有厨娘凑过来搭上萍萍肩膀,让她说说自家官人是怎样迷得她痴心一片的? 虽然记忆里始终只有那几画面,萍萍却有份踏实的笃定:“他待我好。” 世上再找不到比官人待她更好的人。 众厨娘女使顿时全围过来,上下左右扳着萍萍看,萍萍算是个大方人,此刻也被看得面红耳赤。 好在众人有度,打趣一会就各忙各的了,厨娘制膳,女使们端着果子离开。 萍萍这边,上过一回汤饼,刻把钟,有些宾客想吃第二碗,女使又过来补。 刻把钟后,那女使气喘吁吁再来:“萍萍,还要再下两碗。” “好咧!”萍萍掀开锅盖再下,沸水的热气蹿起,眼前一片氤氲。 胡家仆从不算少,但今日不仅宾客比预料多,百姓也来府门口讨彩头,一时间人手不够,女使等不得:“待会我要是忙不过来没来取,你帮我端过来!” “好!”萍萍透过雾气望去时,女使已跑得不见踪影。 能帮则帮,她下好汤饼,找了个盘子端过去。 伞宴吃了这么久,天色渐晚,但因为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仍然好找路,萍萍穿抄手游廊,过三重垂花门就到院中。 瓶花果碟、珍馐酒盏,萍萍私下寻到刚来传话的女使,问是哪两位还要添汤饼? “我端过去吧。”女使顺手接过檀盘,往右走。萍萍搓手转身,打算原路退下,脑袋随之左转,无意间扫见某桌边一抹荼白——那人正好侧对着她,露出半边脸。临座的少年扭着身子找那人说话,转眼就把人挡住。 惊鸿一瞥。 萍萍却倏地定住,身体发冷,胸。脯和双手都不自觉震颤。 第四章 几回梦魂与君同 怎么会那样像? 思君念君,魂牵梦萦。 她再也拔不动腿,就僵持这转了一半的姿势,扭曲站着,杏眼圆睁,一眨不眨。良久,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后来去、吵闹,却再也听不到。 她眼里只有少年终于说完话,坐正身子,终于再次得见熟悉容颜。 是他吗? 她的心砰砰乱跳,越来越鼓噪剧烈,呼吸也彻底紊乱。 稀少的记忆突冒出新的一段:颌骨微凸,鼻梁高挺,一模一样的眉眼,还是他,仍穿记忆里最常穿的白袍,却星星点点全染血,仿若雪地梅花,那腰腹一处遍地红,里外浸透。她颤抖着手按住他的伤口:“阿湛、阿湛。” 她手上也全是血,好狰狞,像铁水一样烫,她慌乱了一阵,到后来两人似放弃挣扎,抱着说话,她的泪比断线珠子还落得快:“我是前世做了多少好事,今生能修来你……” 那人勾起苍白的唇,挤出一笑,尽力使声音不显虚弱:“是我前世修得好,才能和你成一对。” 筵席上,白袍人也侧首,后脑勺对她,但在转过去那一霎她瞧见他耳后小痣。 傍晚阴沉的天空突然出了太阳,一束日光直照到萍萍脸上,刺得她眼睛难受,禁不住眼泪夺眶。 止也止不住,默默地淌。 她压根没察觉先前的女使返回来。女使喊她不应,伸五指在面前摇晃。 还没反应,女使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望夫石啊?” 可不就是望夫石? 前面正是她的夫。 萍萍闻言泪流得更凶。 此刻临近筵终,已有一小撮宾客陆续离席。她见自家官人旁边的少年也挪凳起身,不由心下一紧,下意识朝前扑去。 再不要分开! 本来要去解手的袁未罗已经走出去数步,仍被吓一大跳。 萍萍从袁未罗身边擦过,扑入柳湛怀中:“官人!” 她仰起脑袋,凝视这张心心念念的脸,目光从左移右,顺着他的眉眼描摹,又折回,辗转流连。怎么看也看不够,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分唇呢喃:“官人。” 萍萍将侧脸缓缓贴上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摩挲,感受他的体温,而她的两只胳膊早在刚才抱住时,就已绕到他背后,牢牢箍住自家官人的腰,泪还在落,很快浸透他的圆领袍:“你终于来找我了,官人……” 萍萍忽觉手上一痛。 她低头,瞧见他正一点点抠开她的手指,将缠在他腰间的手掰开。 怎么了? 萍萍错愕,才刚重逢,她手上甚至还没来得及浸染他袍角余温。 她本能拽紧不放,柳湛毫不犹豫加重力道,两声骨节脆响,萍萍疼得咬牙,忍不住抬头轻喊:“阿湛,你拽疼我了!” 兀地愣住。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重逢至今,自家官人的脸上从未显现本分激动和欢喜,他的眸子是冷的,神色也始终淡漠。 平静得像置身事外的看客,只有微压的眉角才暴露几丝若隐若现的嫌恶。 怔楞间,萍萍的手被柳湛果决甩开,她的心也跟着一空。 甩掉粘在身上的“脏东西”后,柳湛后退半步。 萍萍被刺得眼睛发酸,又开始不受控地流眼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身后连呵了三、四声,萍萍迟钝转身,才发觉周 遭已经聚拢不少人,台阶上立着一群男子,老少皆有,不认识,但看穿着,非富即贵。 萍萍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 人群中央的白发老翁急下台阶,抬臂温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人正是林元舆,他在前厅吃酒,听闻响动,随众人回首,却见是一厨娘打扮的小娘子拥抱柳湛,顿时酒全醒了,放下酒盏,匆匆赶来。 林元舆一动身,胡忠恕等人也跟着走,胡忠恕见是林公长随被扰,还斥了两句。 萍萍启唇正要作答,柳湛却比她快些:“这位小娘子认错了人。” 他的嗓音柔和低沉,没有刻意讨巧却甚是动听,在场一些背对柳湛的贵客,原先想着长随厨娘,由他们去吧,此刻听了声音,心里痒痒,禁不住绕到前来见见声音的主人。 一瞥之下,人面比嗓音更令人痴怔,好些人定在原地。 萍萍却是另一番心境,柳湛的声音,就是记忆里不断回响过的,无比熟悉,自家官人的嗓音。 可泪眼朦胧,痴痴凝望,官人却再没有没有回应她一眼。 萍萍急得胸口起伏,不由自主朝柳湛那边走:“怎么会认错呢?阿湛,你不记得我了吗?” 柳湛反剪双手,轻巧左避。 “我是萍萍啊!” “阿湛,我是萍萍!” 一个激动,一个冷漠,围观的人尽瞧在眼里,已自咂出七七八八。胡忠恕儿子胡瑜是本地刑狱提点,比别人又多看一层——林公那长随右手始终反扣手腕,是按着袖剑,随时随地提防那小娘子。 胡瑜便在胡忠恕耳畔提醒:“爹爹。” 胡忠宽会意,眨了眨眼,胡瑜随即招呼今日来吃席的差人:“来人,将这厨娘乱棍打出去!” 差人们立刻上前,缚住萍萍两只胳膊,往背后反拧。萍萍一面挣扎,一面下意识向柳湛求救:“官人,救我!” 砰—— 一棍子狠击上萍萍后背,她站不住往前搀,口中续唤:“官人,救我!” 柳湛却无声后退,直至阶前,回头同林元舆等人淡道:“我不认得她。” 萍萍楞了一楞,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阿湛不会援救她。 这后知后觉令她极其难受,脚下发凉。 砰砰又是两棍,差人们下手极重,血腥涌上萍萍口中,她却不管不顾,只盯柳湛,记忆里亲密的夫君遥远伫立,冷若冰霜。 她一字一句吐道:“官人我是萍萍,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成过亲,拜过堂,行过礼,洞房花烛,挽臂交杯,约到……” 她本来要说“约到白头”,但至“洞房花烛”那句,周遭看客遐思翩翩,不禁都拿眼笑觑萍萍和柳湛,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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