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二人便来了掖庭。这话说得可真是委婉,姜旻应当是被裴开项裹挟着抓到掖庭的才对。 “我去见见她。”我说道。 裴仲琊拉住我:“如果受不了,我替你进去。” 我推开他:“我可以。” 蔡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头顶上是鸟窝一般杂乱的头发,血水结块将发丝团结在一起,白色黑色的虫子满头满脸地爬。面上血坑斑斑,是被虫子啃噬的痕迹。我走进几步,强忍着恶心看她。蔡姬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她艰难地睁开红肿的双眼,辨认站在她眼前的我:“刘既嘉……你没死?不可能啊,我明明……我明明……” 我没有再动,只是盯着她,模仿母亲的语气:“是啊,我没死,好好地活着呢。” “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经把他们给我的东西全部下进去了,这……不可能……”蔡姬脸颊抽搐,“我明明看见血流了一地,你明明已经咽气了……这不可能……还是,还是我已经死了?是我死了吗?是吗?” 她越说越兴奋:“哈哈哈我终于死了,裴开项那个老畜牲还想折磨我,哈哈哈那我就死给他看!” “他为什么要折磨你?” 蔡姬的眼睛是黑暗中的鬼火,她空洞地瞪着我:“当然是因为你这个恶毒又□□的女人!都是因为你!我要你死,我也要他死!你们两个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 “我儿子是不是来过这儿?” 蔡姬仰天大笑:“你这个女人就算做了皇后又怎样?多少年了才生出一个儿子,生出来的还是个窝囊废,一看见我……吓得都尿了哈哈哈哈哈。堂堂大齐皇帝,竟是个鼠辈小儿。皇帝?他跟陛下比起来配做皇帝吗?你的两个孩子,就只有那个女儿还有点用处。而你的儿子,根本不配坐拥大齐的江山,就算被人抢了,那也是活该!” 蔡姬变成了未央宫里最可怕的女人,成了磨牙吮血的恶魔,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母亲。 我离开幽室时已晚,掖庭的夜风丝丝钻入我的衣襟袖口,好像游荡于宫廷的鬼魂在我耳边倾诉衷肠。 掖庭的女人都疯了。 裴仲琊急忙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与母亲长得很像吗?”我抬眼问他。 裴仲琊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点点头:“六分相似。” “还有四分呢?” “你更加精神英朗,太后娘娘更加沉稳端正。” 我垂下头:“母亲也时常这么说,说我像她,两个孩子里我最像她,她最爱我——我们回去吧。” 掖庭的宫巷回荡着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开始的女人的哭声。月亮从天边爬起,清冷如霜的光辉照耀着整座未央宫。 裴仲琊牵着我慢慢走在悠长寂静的宫巷中,他的指尖微凉,呼吸渐渐急促。我有些紧张地攥了攥他的手指:“你……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用。”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不过就是几步路,很快就到温室殿了。我们走过去吧。” “裴仲琊,你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你不清楚吗?还是你觉得你这样可怜,我就会对你心软?” 裴仲琊无奈失笑,顺手将我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眸中情意缱绻:“我就是想跟你再多待一会儿。这样,你还是觉得我在骗你,在装可怜吗?” 裴仲琊的眼睛好似有蛊惑人的能力,望着我的睫毛脆弱而纤细,垂眸时洒下一片阴影,像薄云盖住了满月。曾经我总爱亲他的眼睛,笑着抱着他,说他浓眉大眼、长发如墨,一定是老天爷将他错生成了男儿。 他笑我胡言乱语,问我,要是他成了女子,我又该怎么办? 我故意气他,说:要是你是女子,那我就和你义结金兰,咱们俩拜把子,就不拜堂了。 裴仲琊也不恼,就紧紧地揽着我,在我耳边细语呢喃:不管是拜堂还是拜把子,只要是和你在一起,都好。 只要和我在一起…… 当初的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如今想来倒是像蜜糖砒霜一般。 “宫门就要落锁了,今日也不是你当值,不便逗留。我还是叫人送你回裴家吧。” 这回裴仲琊没有推辞。 宦官牵来铺满羊皮毛的马车,又生了炉火,邀请裴仲琊上去。 我看着他手掌上的伤痕,支支吾吾了半天:“你……你回家记得换药。” 裴仲琊坐在车中连忙探出身子,他看着我,眼中暗流翻涌。夜风习习,我错开了眼睛。他握住了我的手,细细摩挲了几下,展颜一笑:“你素来身体康健,但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顾此失彼。” 我收回手,命令宦官策马离宫,没有再多说一句。
第5章 姐姐!他们裴家……没一个…… 温室殿烧着炭火温暖如春,姜旻仍旧沉沉睡着。宋君若倒是已经一觉醒来,让人扶着在吃东西。 他见我进殿,推开侍女就要下床。我快步上前按住他:“快坐好,别乱动。” “姐姐,裴仲琊带你去了哪里?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是不是又说了很多蛊惑人心,让你可怜他的话?” “他没说什么。”我将饭碗重新塞到他手里,“他带我去了掖庭。阿旻被裴开项吓成这样,我得去看看掖庭里他到底藏了什么。” “裴开项若是真的藏了东西,他裴仲琊会出卖自己的父亲吗?” “哪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把人放在掖庭,可见裴开项本就没打算隐瞒。” “什么人?” “蔡姬,蔡婕妤,你还记得吗?武陵进贡的歌姬,父亲生前十分喜爱她。” “她……怎么了?” “被裴开项做成了人彘。” 宋君若哑口无言,半晌才说话:“不过一个无子歌姬,无权无势,裴开项用得着这样?” 我笑了笑:“是啊,哪用得着这样。” “可见他们裴家家训就是残暴不仁……啊!” 我打了一下他的头:“改改这胡言乱语的毛病。还说要当大将军,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知道。” 宋君若瘪嘴揉了揉脑袋:“那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出宫了吗?” “哪个人啊?人有名字,叫裴仲琊。”我接过萱萱拿来的碗筷,一同陪宋君若吃了起来:“我已经送他出去了。” 宋君若闻言,面上仍旧没有好颜色:“那个人……比裴开项还可恶!明知你看见他心中就难受,明知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还非要再来招惹你。他若是真的为你着想,他就应该离你远远的!” 我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肉:“你个小孩儿懂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六了。” 我曲起手指,关节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敲了敲:“在我眼里,你什么时候都是小孩子。” “姐姐!他们裴家……没一个是好人,那个裴仲琊更不是个好东西!” 我哭笑不得:“小时候你还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呢,如今就是‘裴仲琊裴仲琊’‘那个人这个人’了。” “谁叫他哥哥了!我可从来没叫过!” 我又往他嘴里塞了半块饼:“行啦,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宋君若边嚼边试探:“姐姐,你……你还喜欢裴仲琊吗?” 掰饼的手一滞,我自嘲一笑:“不喜欢。” “那我听闻今早……” “昨日是他当值,来我殿中只是商讨国事,没别的。我们如今虽无任何瓜葛,但至少还是君臣,国有要事,我们也会公私分明。”我拍了拍他的肩,“饭吃完了就好好休息,我先去看奏书,过会儿再来看你们……” “姐姐!”宋君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她仰头看着我,神色有些急切,“姐姐,我……我不是质问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裴仲琊很不好!他让你伤心,让你难过,他还不能陪在你身边。我不想你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姐姐,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笑着,顺着他的力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姐姐知道,姐姐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这偌大的宫殿,人太多,但能信任的人又太少。只有你们,我只有你们了。” 宋君若抓着我的手,神情郑重:“姐姐,你相信我,我一定好好习武读书,一定保护好你和陛下。” 我为难地看着他背上伤,伸手轻轻抚过:“还疼吗?” 宋君若耳尖微红,说话支支吾吾:“已……已经不疼了,就是热热辣辣的。姐姐,我皮糙肉厚,我不怕!” 我招呼萱萱拿来冰绡纱衣给宋君若披上:“这蚕丝轻薄透凉,你穿着睡,会好受些。你……你以后这样莽撞了。” “那怎么能?阿旻不仅是皇帝,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裴开项这般欺辱他,不仅带他去那肮脏之地,竟然还要打他!?裴开项根本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君臣君臣,从来都是君在前,臣在后,哪有臣子违逆君主的道理!” 我垂眸失笑:“君臣之衡,在于权。君权威严,则臣子服;君权式微,则天下乱。周天子的下场还没看够吗?你看如今阿旻……或者说我这个长公主,有什么威严威权吗?当初父亲被裴开项囚于幽室,魔魇发疯,若非阿娘处变不惊,做事果决利落,携太后印遍邀长安官眷软禁于未央宫,逼迫那些朝臣参加阿旻宗庙祭祀,你以为他如今能坐上这个位置?裴开项能废立父亲,便也能废立我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可不是说什么权臣之威的时候。” 宋君若咬牙愤愤:“可这明明是姜家的大齐……” “它是。”我答道。 夜风习习,烛火摇晃,纱幔飘荡,暗香浮动,炭火于寂静中跳跃一声。 “我也会让它,永远都是。” - 姜旻的病没有好全,连着几日起来都精神恍惚,看见冕服就往床榻角落里躲。我无奈只能替他称病告假,裴开项却没有歇朝,仍旧将朝臣们聚在一起商讨政事。 鲁南五国动作频繁,却迟迟没有下文。朝中众人不免提心吊胆,也有部分朝臣生出了许多大题小做的言论。早朝众说纷纭,一时争吵不开,过了晌午,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冲进了温室殿。 姜旻尚在午休,我望着底下吵嚷的老臣新臣,太阳穴突突的跳。 “陛下呢?如今国中发生了如此大事,陛下怎还能缩在殿中闭门不出?” “陛下如今身体堪忧,你还要这般吵嚷,还说我是奸佞替诸侯王说话?我看你才是奸佞!” “你若是说其余诸侯王因为年前江东涝灾屯粮屯铁是未雨绸缪,尚且还有一丝可信。可那是胶东王和楚王!他们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家底陈大人您不知道吗?野心昭然若揭,你还替他们说话,八成是收了不少他们的好处吧!” “我看你是收了裴家的好处!”方通一语惊雷,在场众人纷纷噤声,“你看看你们,只要一提他全都默不作声!你说胶东王和楚王的势力,那我就要说说他们裴家的势力!如今管钱的是他们裴家,管兵马还是他们裴家。他们逼迫陛下出兵,不过就是要个出师有名。等钱财兵粮出了长安,谁知道他们裴家会动怎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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