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将姜旻的人打发了走,但这玉玺今日不被拿走,明日朝臣请命,裴开项也会自己来拿走。我叫陈蕴多盖几份空头圣旨,陈蕴先是微微一愣,也没多说什么,一下子就盖了二十几份,问我够不够? 我笑着说:“朱砂管够,再多盖几份。” 陈蕴又哐哐哐盖了十几份。 我说够了够了,再多就没地方放了。这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懿旨比圣旨灵,还用不上呢。 如今朝臣们忙于方宏之事,根本没空来搭理玉玺在谁手里。因为这件事情谁赢了,玉玺就归谁——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连几日,弹劾方通的奏疏飞花一般送到彤管阁,都是眼熟之人,裴家多年的亲信,在朝中稳扎稳打,不偏不私,正是说话的好时候和好人选。 他们说——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边疆不定,缺少良将,若是此时西域不稳,必定祸乱与阿勒奴的战事。切不可与西域离心。” “方家自明帝始便与木曲、裴家积怨已久,而今公私不分,耽误军机大事,实乃国之大患,还请殿下圣裁。” 还有人说,方宏是我的入幕之臣,方家更是我的爪牙,我是搅乱朝堂的罪魁祸首,只有把方家除了,才能纲纪清明。 好一个纲纪清明,真真好笑。他们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纲纪清明,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纲纪清明?现在我被抓住把柄了,就想到纲纪清明了? 冠冕堂皇。 我没有让彤管阁理会这些奏疏。 我叫薛获告诉众人,我病了,月子里落下的病症,加之政务繁忙,为人所误,心情郁结,一病不起。 姜旻不怕死地来看我是否是真的病了,被宋君若一刀逼了回去。 我的病更重了。朝臣们礼节性地前来探望,我留下部分清流用膳,宣他们入殿。 殿中药气弥漫,窗门紧闭。一群老头走进来都免不得一阵咳嗽。 “殿下身体可有见好?” 我斜卧在榻上,在帷幔后头吃着话梅佯装咳嗽几声,故意压低声音:“心中不愉,总不见好。太医说……是心病。” 老头们面面相觑,郭太常上前几步拱手肃立:“朝政压身,还请殿下多多保重凤体。” 我吸了吸鼻子,叹气道:“难道本宫真的做错了吗?为什么外头有这么多人污蔑本宫、污蔑方家?这两年多来,本宫何尝不是兢兢业业,方家又何尝不是忠臣良将?各位年岁大,在朝的时间也长于本宫,敢问各位方宏将军可是会挟私报仇,贻误军机之人?” 众人没有说话。 “你瞧,你们也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一切都是我们所不想见的,自然也是方宏将军所不想见的。外头那些人说本宫是为了皇位,但本宫是为了大齐啊,方家也是为了大齐啊。 “他木曲,蕞尔小国。且不论西域本就是我大齐附属之地,即便是犹如禺戎那般的国家,一而再再而三战前临阵挑衅滋扰,难道方将军打击他们有错吗?大齐于西域,乃是君臣之谊。大齐是君,西域是臣,岂有君王向臣子认错妥协之理? “贻误军机的非方宏也,乃木曲也!”我说道激动处,猛烈咳嗽起来。 “诸君皆为俊杰,本宫亦不再赘述。大齐建制百年,已至鼎盛。古人有云: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事事皆无永久。可见鼎盛之时亦是堕落之始。今日,毓卿不以长公主之身份威压诸位,而是以晚辈之心请教诸位——敢问,你们心中难道不知道这个堕落之始是谁吗? “这江山不管是我当家还是陛下当家,那都姓姜,诸君不管是辅佐我还是辅佐陛下,都是大齐的臣子。但若是换了别人,那可就不姓姜了,诸位……还是大齐的臣子吗?真等到那时,诸位是选择做忠臣还是奸臣、佞臣?你们心里都清楚,如果废了方家,这朝堂……到底会如何。” 这话我说了,他们听没听进去,听进去多少,我无从得知。但至少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不敢背叛我和姜家的种子。只要这颗种子在他们心中,裴家在朝堂上就会多一份阻力,方家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事实却给了我当头一棒——方宏自刎了。 他只给我留下寥寥八字——臣误大业,自裁以谢。 方宏虽说报了必死的心,但并未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能在敌营呆这么久就意味着他没想死,他希望我能救他出去继续为我做事。 可他突然自裁……必定是有什么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觉得他不得不死了。 我叫陈蕴去查,还没查出什么音讯来,方通就递交了辞呈。 辞呈拿到手上那一刻,我心道不好,连忙差人去方府救人。深夜彤管使来报,方通自缢未果,已经救下安置。 朝野的舆论因方宏的死讯传到京城而愈演愈烈——畏罪而死,这说法几乎以无法逆转的压倒性态势对方家之罪盖棺定论。 “本还觉得他是懦弱小人,如今这一死倒还有几分骨气。” “这叫什么骨气?公报私仇,公器私用,搅乱大齐在西域的威名,还害得战机延误,自己被俘,这叫死有余辜!死得其所都算不上!” “要我看啊,方家教导出这样的人就该连坐!不仅是整个方家,那个人……玩弄权术,置百姓与军队于不顾,都该连坐!” 他们忘记了方通如何扶持江山、方宏如何保卫安宁,忘记了我如何稳定朝局,如何铲除奸佞,他们捧高我们造神,又贬低我们弑神。 “方家虽为外族,但明帝念在永安大长公主的情面可怜他们、收留他们,已至让他们在朝为官、受尽荣华。奈何他们终究非我族类,素来二心。在齐国几十载仍旧想着那已经灭亡的禺戎,何况禺戎曾与齐国对抗,杀死诸多齐国士兵。 “而今他们还要拿着齐国士兵的性命,去报他们的‘亡国之仇’。这是对齐国士兵生命的践踏,也是对齐国威严的侮辱。方宏畏罪而死,但这惩戒太轻太容易了。整个方家都是罪魁祸首,只有处置了方家,才能平息百姓心中的怨愤,才能正大齐朝局之纲纪。”年轻的朝臣昂首挺胸、义正词严,满腔热血,期待着年幼的帝王能够给予他想要的回应。 我站在殿后,聆听着这一场场跌宕起伏的劝诫与施压毫不留情地砸向难得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姜旻。而裴开项站在人群中央,不声不响,看着他们为他冲锋陷阵,执戟挥戈,为他打下他想要的一切。 姜旻头疼地托着脑袋,他看着底下众人,紧抿嘴唇。即便是暴风骤雨的谏言,他也不为所动,不愿松口半分。 “诸位大人言重了吧?”我从殿后走出,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到了龙椅边上,珠帘之后,“方家虽为外族,但到底是皇家血脉。永安大长公主乃文帝长女,为我大齐边疆安定立下卓绝功劳,存世后嗣不过尔尔,难道诸位也要赶尽杀绝吗?自古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何况方家自明帝始便是忠臣良将,明帝尚且信任他们委以重任,又岂是你们能信口雌黄,随意磨灭他们功绩的? “方家有错确是该罚,但重罚错罚只会惹人心寒。若是陛下不顾方家此前功勋而连坐诛杀,敢问在场诸位,扪心滋味,你们自己心里会怎么想呢?”我看向裴开项,委屈地泫然欲泣,“裴相难道也觉得方家该重罚吗?是本宫将他们送去北境,也是本宫任命方宏为将军。若是裴相定要重罚,那也一并治本宫的罪吧。” 一串话砸下去,无人敢应声。裴开项看着我,不说话。 他当然不敢对我说话。陈蕴早已查明,方宏自刎,是因他以为我被逼宫退位,囚禁至死。但是是谁散播的这谣言?是谁有能耐把这话传到身在阿勒奴的方宏耳朵里?只有裴开项,只有他! 方才谏言的年轻人瞧了瞧裴开项,硬着头皮刚要上前,被身边的郭太常一把拉住。 “方家虽有错,但错不至死,更无连坐的道理。何况木曲在战前多次骚扰方将军,意图不善,木曲新王登基亦是野心勃勃,实不必因此而伤害齐国臣民之心。方宏已自裁谢罪,方家如何处置……臣恳请陛下圣裁。” 姜旻没怎么做过皇帝,但倒是从我地方学了一招——摇摆不定就退朝。 我在广明殿静候他的来到,不多时他的人便带着圣旨跪在了我的面前。 “陛下说,只要殿下盖下这玉玺,除方宏外,方家无一人会再丧命。这圣旨您留下,玉玺……奴就要带回去了。” 我笑着没说话,叫人呈上圣旨。 方家全家贬为庶人,罚没所有田庄家产,逐出长安,永不得返京。 这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了。但自小是王公贵族的方通,能受得了吗? 盖好圣旨,我将玉玺丢给来人,叫他转告姜旻好生守着,别还没焐热就给旁人拿了去。 来人三叩九拜,战战兢兢地离开。 我将圣旨递给萱萱:“叫上宋君若一起去方家看着,切不可让别人为难他们。派彤管使一路护送他们出京,要亲眼见着他们安定好后再返程。还有……方宏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如今才五六岁,你想个法子偷偷带入掖庭,告诉方通,这两个孩子以后由我养着,给他留点念想,叫他不必担心。” 萱萱应声照做。 初夏潮湿的雨季即将来临,风中都带着粘腻厚重的水汽。乌云黑压压一片,整座未央宫都好似被泼墨洗礼了一般沉郁寂静。 要变天了。
第60章 小蛮回来时神色匆匆,说…… 萱萱和宋君若将方家两个孩子带到我面前,女孩儿叫方邈,男孩儿叫方序,五六岁半高孩子,怯生生地望着我,颔首耷眼,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来时哭过。 我蹲下身,拭去他们眼角的泪花,和声宽慰:“你们的父亲牺牲了,你们知道的吧?” 方邈点点头,哽咽:“我知道,但是爷爷说,爹爹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爹爹,爹爹是忠义豪杰……” “对。所以你要记住,你们是被冤枉的,以后在宫里生活学习,不可妄自菲薄,要更加勤奋用功。你们的爷爷奶奶,你们的家人都还在宫外等你们长大,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呢。好不好?” 方邈拉着方序的手跪下,就要给我磕头:“多谢殿下……” 看着他们想起了兆华,若是我失败了,兆华的下场怕是比他们……我不敢细想,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从此后,你们就叫房妙和房旭。宫中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的身世,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一切都能够重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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