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娘想起一件事,她连忙取去,将折起的一张纸,递到陈玠面前,说道:“这是英娘姐去延川之前,托我还你的东西。” 字迹透过纸张显现,陈玠已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接过打开,果然是“豆香缘”的房契,他的目光锁在最后英娘的名字上,一言不发。 耳边传来崔英娘的声音:“英娘姐说,房契她本不该拿的,是她思虑不周,现在才归还给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他怎么会怪她呢?他知道她的难处,这家豆腐铺子是她的栖身之所,是她苦心经营的心血,自己不管不顾地夺回,她该怎么办? 他考虑的是她的生活,而后见面才发现,她顾及的是住在店里的秋兰一家。 呵,也是,她早就打算离开店里。 “她不管秋兰姐一家了?”他的声音沙哑。 “英娘姐说,你不会亏待他们的。” 陈玠的嘴边显出一抹笑,说是笑容又苦涩得很:“她哪里来的信心!” “我听英娘姐讲,你口口声声让她还债,实际找她几次,一次都没有提还钱。别说是她了,我都觉得你不会把她朋友赶出去。”崔英娘道。 这一纸房契,不过是他去见她的由头,只是,她现在将这根唯一的联系,也割断了。 难道真的结束了? 他兀自难以置信,死死盯着手中的房契,意识像是慢半拍,后知后觉判定它真实发生。一股寒意渐渐席卷全身。 陈玠之前还抱有一丝丝、些微的希望,他不愿相信他们分离的现实。这家豆腐店,是他们结缘的见证,它在,他们就还共同拥有着一份记忆。没想到英娘什么都不要了,如此决绝。 他感觉自己就像即将坠落悬崖的旅人,拼尽全力挣扎,试图抓住救命的绳索,那绳却在眼前断开,任他在山涧迷雾中坠落。 崔英娘见陈玠脸上毫无血色,又是担心,又是心急:“哎呀陈大哥,真是急死我了!英娘姐是说了谎,可你喜欢她,不是因为要报恩啊!你单纯就是喜欢她而已!就算她不是你的恩人,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你难道看不清自己的心吗?” 陈玠揪住自己的心口,与内里心脏剧烈的收缩对抗,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吹一阵风就要刮走了:“我看得清,也没有用。” “怎么会没有用!既然你知道自己的心,快去找英娘姐说清楚啊!知道不说又有什么用!你就说,之前的事,翻篇了,不再提了!你要和她重新开始,共度余生!”崔英娘霍地站起身,催道。 “没用的。” “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没有用!”崔英娘见他一动不动,冲上去拽住陈玠手臂,要把他拉起,陈玠一动不动,崔英娘见他不配合,气恼道,“快啊!陈大哥,现在走还能追上她,你快告诉她啊!” “我说过了。”崔英娘的动作猛然顿住,她愣怔地望向陈玠,听他说道:“我说过了……只是英娘……她不愿再和我……” 崔英娘瞠目结舌,后退几步,直愣愣地落了座,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陈大哥,你同英娘姐都是顶顶好的人,为何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唉!” 她心中难受:“我还以为,英娘姐终于有了倚靠,从小娘去得早,爹又偏心,与我一起长大的姑娘中,就数她最苦最累。我嫁人那年,她爹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瘫在炕上,家里的活计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十冬腊月里,雪深推不动车,她就挎着篮子,挨家挨户地叫卖。村里头没有不心疼她的,可英娘姐自己不觉得,也从不跟别人诉苦。” 陈玠的手早攥成了拳,力道过大,搁在膝上微微颤抖,他只知道英娘因不得已的原因,嫁给何伟,但他不知道,英娘的过去。自己也失去双亲,但还有姑父姑母,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他的英娘,谁来怜惜他的英娘呢? 他的声音低哑又沉闷:“她,她从未与我提起过。” “说什么?诉说她有多可怜吗?英娘姐不用别人可怜她!她堂堂正正地活,不需要别人的可怜。能自己咬着牙挺过,她也不肯求人,除非实在是走投无路!” 陈玠直直地坐在那里,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大脑空白了一瞬,霎时间,内心如惊涛骇浪般动荡。 她求过他。 她痛哭着,低声下气地,哀求过他。 她向他认错,向他道歉,默默地守在窗外,只为乞求他的原谅。 而自己做了什么? 在她无路可走,万般无奈的时候,用自己冷漠的话语,推她,跌入深渊。 她知错了啊!她的言行,无不向他忏悔。 她将身上的傲骨碾碎成沙土,不是用来被人践踏。 夏日的那场骤雨,化作碎石,砸落在胸口上,将他的心撞得破碎,断成裂片,化为齑粉。 陈玠倏地站起,大步向外走。他不能再等待,就是现在,他要去找她,他要护着她,他要…… “陈大哥,你干什么去?”崔英娘惊呼道。 陈玠蓦然停住脚步。他做什么去? 可怜她?不,她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她不需要可怜。 说自己原谅她?说自己不该伤害她?说自己后悔至极?说自己……很爱她?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 “巴掌”已经打了,他却不敢确定,现在,自己对她来说,还算不算是颗“甜枣”。 似是冰水浇在炽热的心上,陈玠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崔娘子,我想托你一件事。” 应该,不算。
第90章 拜师 英娘早起的时候, 月牙还弯在空中 今日就是约定的第七日,是上交“答卷”的日子。虽说,老夫人并没有规定呈上豆腐的时间,英娘打算早上就拿过去, 就像从前开豆腐店那样, 赶在早上做出第一板豆腐。 这是属于豆腐娘子的仪式。 她先将浸泡的黑豆去皮,露出黄色豆仁。她从八岁开始做豆腐, 到现在已有十年, 就算每日只做一次豆腐, 她也有至少三千次的经验。接下来的操作,就算是蒙着眼睛, 她也游刃有余。磨浆、过滤、煮浆、点兑、压型, 每一个步骤之间,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等待一段时间,揭开压在上面的板子, 榆州豆腐便完成了。 英娘拈了一角尝了尝,嘴角露出笑意。把整一大块豆腐均匀切好, 选了最合眼缘的一块,放在盆中,便向“如鲜”去了。 屋里的铜炉中,炭火烧得正旺。正中的八仙桌上, 一盆水仙婀娜绽放, 馥郁芬芳在温暖的热气中暗暗流淌。 英娘双手合在身前肃立着, 盯着老夫人的一举一动, 目不转睛。 屋里出奇地静,静得能听清老夫人手中勺子,与盛着豆腐的瓷盆碰撞声;能听清豆腐在口中的咀嚼声;甚至老夫人品尝后扫向她的那一眼, 仿佛也是有声音的,只是她辨不出,这声音是喜,还是不喜。 “英娘,你说说看,在做法上,你做的榆州豆腐,与我们店里普通的豆腐有什么区别?”老夫人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 “在我看来,有三处不同。其一,榆州豆腐使用的原材料是黑豆,而普通豆腐用的是黄豆;其二,榆州豆腐制作过程中,使用的是泉水;最后一点,是点卤方式不同,我们平时做豆腐,多用石膏和盐卤,而这种豆腐用的是酸浆水。”英娘从容答道。 “这些,你是从何处得知?” 英娘答道:“上次去延川豆市,刘叔教我各种豆子的不同,他曾说过,榆州黑豆是店里用来做榆州豆腐的。” “当时,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您的。老夫人您第一次尝到榆州豆腐,感觉惊为天人,自己也想做一做,得到的配方中,列有‘桃花水’,那是也是冬日,您以为是泡桃花的水,左右为难,四处寻找桃花,后来才知道,‘桃花水’是指榆州当地的泉水,普惠泉。” “这老家伙,年纪越大,嘴上越发没有个把门的了!”老夫人听到过去的糗事,忍不住念叨道。 她又看向英娘,问道:“那你怎么想到用酸碱水点豆腐?” “本来是没想到的,沿用原来的方式,口感不太一样。还是无意中尝到浆水面,才回想起来。”英娘说道,“小时候我爹做豆腐,屋子里满是酸溜溜的味儿,只是那时我太小,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等我开始做豆腐,家里已经改用更便利的石膏。于是,我就换了点卤的方法。” “所以你是用的是,做浆水面的浆水?我说呢!”贺老夫人笑道。 “英娘,你自己觉得,你这‘榆州豆腐’做得如何?”她又问道。 “有一样的地方,又不尽相似。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英娘惭愧道。 “英娘,真正的榆州豆腐,外观色泽黄亮,茬口细腻,吃起来软中带韧。你虽知原料和点卤的不同,但其中细节,与你所想,仍有不同。泉水与泉水有不同,制作豆腐压出的汁水,进行发酵,形成的才是点卤的酸浆水。每一处细节的变化,都会导致最后豆腐口感的不同。”老夫人缓缓道。 “但今日,你让我刮目相看。从生活中的细微之处,琢磨做豆腐的法子,可见你的细心与用心。我认可你对豆腐的执着。” 英娘听着这些话,一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像是钻出水面,含苞待放的莲。她声音颤抖道:“老夫人……” “丫头,还叫我老夫人吗?”贺老夫人和蔼地笑道。 英娘心情激荡,便要跪倒拜师,贺老夫人上前几步托住她:“不急,我已嘱咐你师姐准备拜师仪式,到时候再拜不迟。” 英娘忙应了,直起身来,突然意识到不对,疑虑道:“师父,难道在我送豆腐来之前,你已经决定要收下我了?” 贺老夫人点头。英娘愣住,喃喃道:“这是为什么?” 贺老夫人一笑:“英娘,我收徒弟,能力是一方面,但我最看重的是人品。小喜什么事都不管,你认为,她能找到秘方在哪吗?” 英娘惊愕道:“难道是你……” “对,我就知道那鬼精灵想要帮你,便由着她拿去。不过,你很好,很诚实,没有走邪门歪道。我果然未看走眼。” 英娘睁大眼睛诧异道:“可,我当时若是看了,店里的秘方不就泄露了吗?” “你若真读了‘秘方’,”老夫人别有深意道,“做出来的,就不会是这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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