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勾了勾唇角,冷笑出声:“没有能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人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只消稍微唱衰,他们自己就散了。” 戚同浦已马革裹尸,与戚氏母子还家去了。如今顶了镇南军统帅之位的是他的副将,名唤朱迁。 朱迁入帅帐来报:“中军,城内已仔细搜过了,千手阁一点粮草也没留下。” 战事中若获了胜,通常能做到以战养战——在击退敌人以后,将他们来不及运走的军需收入囊中。顾景曈原本以为,在攻下外城之后,能收缴一大批粮草,以解燃眉之急。没曾想这位阁主竟算到了此处,提前把物资处理掉了。 幸好在千手阁火烧军粮之前,他命人在粮仓底下挖了个暗仓,藏了些许粮食。因此事机密,不能搞出太大动静,藏粮十分有限,约莫只够军队吃上三日。 顾景曈问道:“辎重什么时候能到?” 朱迁道:“为避开千手阁的伏击,辎重营绕了远路,估计还得五六日。” 用三日的粮食撑过五六日,倒也不是不行。 顾景曈道:“在辎重送达以前,只能辛苦大家暂时节衣缩食了。” 话虽如此,冬日里忍饥挨饿,到底是不好受的。士卒们饿得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心绪却又烦躁得很,军营里时常发生口角。 无论怎么镇压,都只能维持水面上的风平浪静,而积压的不满就如水下的暗流,愈发汹涌猛烈。 到了第三日,顾景曈与朱迁尚且在帅帐之中,竟已听见了外间的喧闹。二人皆蹙起了眉头,挑帘而出。 朱迁唤来一名士卒,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士卒回答:“千手阁在城楼上喝酒烤肉、煮古董羹……闻着实在是太香了。” 经他提醒,朱迁仔细去嗅闻,果真察觉到了隐约的肉香。这几日粮草不足,他和中军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并未为自己开特例,吃食俱已减半。 硬要撑一撑,原本也能撑过去。可如今闻见了这香气,腹中的馋虫似乎尽数苏醒了过来,细密地啃噬着自己的肚肠,催促着要快些进食。 那士卒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咽了口唾沫,颇有些尴尬与无措。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朱迁呵斥道,“连挨几日饿都受不了,拿什么保家卫国!” 士卒讪讪地垂下了头。 镇南军素来纪律言明,仅仅是饿一饿肚子,何至于让他们如此人心浮动?顾景曈总觉得其中还有不对劲之处,探问道:“近日营中矛盾频发,除开军粮不足这一点外,可还有别的缘由?” “这……”士卒犹疑地瞥了朱迁一眼,不知该不该作答。 “问你你就照实说!”朱迁道,“入行伍这么久,连令行禁止都没学会吗?” 士卒只好答道:“此前来围剿千手阁的,全都战败了。眼下戚将军也被卮虺杀了,大家都说,我们是赢不了的……” “卮虺?”这两个字在顾景曈口中重重咬了一遍。 “是我们私底下对千手阁阁主的称呼,也不知道是谁先叫起来的。因为觉得比较贴切,也比‘千手阁阁主’喊起来要方便,慢慢地就传开了……” “这个称呼不妥?”朱迁疑惑道。 顾景曈眸中一派凛冽冷意:“卮虺,乃是《山海经》中《海内西经》一卷所载的异兽……” 他顿了顿,望向那士卒:“你们既觉得贴切,想必已在口口相传间知晓了,不如由你来说一说——你听到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士卒道:“小人知道的不多,只听说那卮虺人首蛇身,长着十个头,非常可怖。它栖身于山林之中,能吐出毒雾和瘴气。它体型巨大,行动却十分敏捷,误入它地盘的人往往还没察觉到它的行踪,就已被它杀害了。” 顾景曈道:“所以你们觉得,千手阁阁主就如卮虺一般,强大、危险、不可战胜?” “这显然是千手阁的计谋,有意动摇军心。”朱迁板着脸厉声道,“你们竟还帮着四处传扬,真是长他人志气!” 顾景曈沉吟少顷,又道:“那你们可知晓,卮虺最终如何了?” 士卒摇了摇头:“军中流传的就只有这些,至于其他——小人也没看过山海经,确实不知道。” “后来,禹听说了卮虺为祸一方的事,感到十分愤怒,便派遣他的臣子郜攴前去,斩杀了卮虺。”顾景曈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眸色仍深沉得让人看不透。“下回再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你不妨告诉他们故事的结尾。” 朱迁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心领神会地并未戳破。直到二人回到帐中,他方才开口道:“郜攴斩杀了卮虺……是山海经中果真如此记载,还是中军捏造的?” 顾景曈抬眸睨他一眼,问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帐内静默了片刻,一时间,只听闻外间的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中军说的是,这不重要。”朱迁了然道,“末将这就差一些信得过的人,将故事的结尾散播开来。” 一座孤坟茕茕立于坡上,坟上的黄土尚新,墓碑并未刻字。一女子独坐坟前,倒像是这新土中长出的花,单薄得近乎被寒风一吹即落,却又始终坚韧地开在这凛冽冬日里。 她与这坟冢周围堆着许多酒坛,好似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可与她一同悼念的毕竟只有酒坛,她仿佛陷在盛大的祭典中,和无边的孤寂作伴。 阮雪茶缓步行来,于她身侧坐下,劝慰道:“阁主,逝者已矣,还请您节哀。” “你来了。”夜昙为自己倒上一碗酒,仰头饮了一口,“自我接任阁主之位以来,阁中已禁了一年的酒。难得我命人开了酒窖,有这样开怀畅饮的时刻,你怎的不去与他们同乐?” “他们自乐他们的,缺了我这个护法,他们还觉得自在许多呢。”阮雪茶仔细看了看她启封的那坛酒,其上写明了品类,是烧刀子,酒窖所藏中最烈的一种。“我也敬关公子一杯吧。” 夜昙垂眸笑了笑,也给她斟上一碗:“他是最爱美人的,你要来敬他,他得乐上好几日了。” 阮雪茶端起酒碗,朝着墓碑遥遥一敬,而后仰头饮尽。 夜昙问道:“我此前吩咐的事,可都办好了?” “阁主放心,俱已办妥。据千面堂传回的消息,如今镇南军已是人心涣散。”阮雪茶道,“这些计策,我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阁主当真是博学,不仅熟读兵书,竟连山海经也看过。” “卮虺……”她继续喃喃道,“它有十个头,我们有蜀中十堂;它能吐出毒气,阁主精通毒理;它行动起来敏捷隐蔽,千手阁也是一样。这一异兽的能力,倒确实与阁主相像。” 夜昙见她对此颇有兴趣,便问道:“那你想不想听一听——这一故事的原貌?” “愿闻其详。” “卮虺原本不叫卮虺,它叫禾卮。最初也没有长着十个人头,它是一条碧绿的巨蟒。林间多瘴气,常有行人着瘴迷失,它便会将这些被困的人带出去。 “后来,不知是谁传出消息,说食了禾卮的肉,就能百毒不侵、不再受瘴气所扰。有几个人动了邪念,佯作迷路引禾卮前来相救,用提前设好的陷阱困住了它。最终他们斩首了禾卮,还将它的肉一块一块地切了下来,当作宝物出售。 “禾卮死后,怨念经久不散。这怨气复活了它,但它身上残余的骨肉早已腐烂,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毒气。山林都成了它的领地,它将过路的人杀死,夺取了十个人头放到自己身上。从此,它就变成了非人非蛇的怪物卮虺。” “原来是这样。”阮雪茶低垂眼睫,嗤出一声轻笑。“在它良善时欺侮它,榨干它身上的每一寸血肉;它终于被逼上绝路,不得不奋起反击,倒要说它是怪物。” “……正如我们一样。”她复又抬起眼,眸子灰蒙蒙的,似蒙了一层苍凉的雾。“我幼时家贫,娘亲为了四两银子,将我卖进了千手阁作鹰苗。我为了活下去,杀了好多人——我杀了与我同时入阁的伙伴,杀了上头派给我的每一个目标。我的手沾满血了,我变成恶人了,官府、武林都想要我的命,满天下都是我的仇家。 “若是有的选,谁愿意杀人?谁要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谁不想平凡快乐地活?可我们不杀人,世道不给我们活路;等我们杀了人,正道又要来讨伐我们——千手阁中的人,哪一个不是从禾卮,被逼成了卮虺?” “雪茶,你醉了。”夜昙轻声道。 阮雪茶笑了笑,定定地望向她:“阁主,您就没有觉得困惑过吗?这世道怎会是这样的?明明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明明我们承受的苦痛、付出的艰辛,比世人都要多……为何这世间偏偏容不下我们?为何我们拼尽全力,却只能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多思无益,想得越多就越痛苦。”夜昙道,“所以我从来不去想,也不去问。” “也对。”阮雪茶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在周遭环视一圈,问道,“您独在此处饮酒,沈空青竟然没有陪在您身边?” “他内伤太重,我叫他回去休息了。” 说到这里,夜昙终于察觉了不对劲——这小子何时这般听话乖觉了? 她搁下酒碗,起身理了理裙摆:“我去看看他。”
第112章 一道身影在庭中练刀,他身法乃是极精妙的,辗转腾挪间张弛有度;只是他 一道身影在庭中练刀, 他身法乃是极精妙的,辗转腾挪间张弛有度;只是他的刀法却显然跟不上步法,挥动时难免滞涩生疏。 他察觉到有人靠近, 斜斜望去,不期然看见了她的脸。他浑身一僵,手忙脚乱地收了刀,可额上的汗珠却不是能收回去的。他垂下了脑袋, 颇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低低地唤她:“师父……” 夜昙睨他一眼, 语调冷似寒冰:“叫你好好休息,你就是这么养伤的?” “徒儿的伤……已无大碍了。”他内里气血翻涌, 勉力压了下来,在她面前强撑。 “已无大碍?”夜昙冷笑出声, 抬手在他唇角一抹,将指上的血迹递与他看。“那你给我解释解释, 这是什么?” 就像孩童偷食饴糖后唇边留下的糖渍, 他的罪证在她指尖显露无遗。他慌张惶恐, 终于撑不住了,躬着背咳嗽起来, 五脏六腑拉扯得愈发厉害。一股甜腥气从胸中涌到喉间,于唇齿间蔓延开来。他急忙用手死死捂住, 可那粘稠温热的液体仍淌过了他指缝,沿着指节滴落而下。 毋须再解释什么了,他的罪行被她当场抓获。 她沉着一张脸, 眼神扫过他苍白而又泛着病态潮红的脸, 最终看向他指尖将滴未滴的鲜血。隐忍的怒意凝在她眉心,眸中氤氲着的却分明是浓到化不开的担忧与心疼:“内伤这么重就敢练功, 不要命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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