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面前素来是低眉顺眼的,更何况如今还犯了错,愈发不敢直视她的眼。他的目光只能向下落,落到她腰间那枚碧绿的雎鸠玉佩上。那玉佩真真是极好的玉料,没有一点瑕疵,鲜艳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她身上有太多旁人留给她的东西。 关植耘留给她的挂在腰间,光华流转、秾丽夺目,明晃晃地在人眼前晃荡着,直叫人心烦;顾景曈留给她的藏在心底,更隐秘、更难以窥探,看似不显眼,却根深蒂固、生生不息。 唯独只有他……什么也没能在她身上留下。 他是她的徒儿,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就像自树上生出的叶,落了就落了,怎会对树有什么妨碍? “徒儿的命不值钱。”他垂着眼睫,低低地吐露这么一句。 “说的什么浑话!谁许你这般作践自己?”她疾言呵斥,拽住了他手腕,“跟我回房。” 回的自然是他的房间。 她余怒未平,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他唯唯诺诺地随在她身后,一如五年前,那个最初被她带入千手阁的少年。 他一时不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她下意识回身扶住他,他亦抓住了门框,堪堪稳住身形。 指腹按住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平,他抬起手,露出一道深深的刻痕。门框上不止这一处痕迹,从下到上斑驳地刻着许多,最低的只到夜昙的下巴,最高的已与他的身高齐平了。 她也看见了那些刻痕,神情一阵恍惚。她伸手抚上最低的那一道,指尖轻柔地摩挲着,似乎抚上的是当初那个少年的发顶。 她轻声道:“那时候,你都十四岁了,却只有这么高一点。” “在遇到师父以前,我时常吃不上饭。”他却按住了最高的那道痕迹,高大的身形笼罩在她上方,近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低头向她道,“可我如今已经比师父高出许多了……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她推开他,抬脚朝屋内走去:“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不懂事?连养伤都要人盯着?” 他汲汲地追上去,又慢下了步子,踟蹰地缀在她身后。他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她行至床榻前,终于停住脚步,回身望向他。她的眼眸直直地盯在他脸上,等一个答案。 此时由不得他不开口了:“我不想做个……废物。” 他顿了顿,艰涩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别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受伤了。”她拉他过来,摁住他肩头让他在榻边坐下,俯身认认真真将他看住,“你不是许诺过我,要将武功练回来?眼下你重伤未愈,若是毁了根基,以后可怎么办?” “上一回的战局已经如此凶险,下次开战还不知道会如何,徒儿怕等不到以后了。若我能再变强一些,兴许最后还能为师父再出一份力。关植耘都为师父死了,徒儿也……” “沈空青!”她厉声喝止了他,她的衣角随之一紧,是他伸手攥住了。他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也绷起了青筋。她到底是心软了,以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放轻了语调。“你不会死的。我们会打赢这场仗,我会带你回京城,你还要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万一……” “没有万一。”她言辞铮铮,一字一句道,“当初没人觉得我能斗得过陆英,没人觉得我能杀得了魏京墨,没人觉得我能做千手阁的阁主,可我都做到了。你跟着我这么久,在我们走过来的路上,不是没有过胜算更渺茫的时候,但我们都胜了。 “如今拦在眼前的,不过一个不会武功、不能领兵的劳什子中军,我还不放在眼里。” 攥着她衣角的那只手缓缓放松了,她亦松开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一如五年前那般。 “空青,我们会赢的。难道你不信我?” “我信!”他急迫地答道,“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徒儿都信。” 她温婉的眉眼浅浅弯起,愈发柔和:“那你可以安心养伤了?” 他点了点头。 “把你的佩刀摘给我。”她朝他伸出手,“等你伤好了,我再还你。” 他抬手按住刀柄,指腹流连着其上浅雕的回纹,不舍得放开:“师父难道信不过我?” 他倒会用她此前的话来反问她。 可惜,这样稚嫩拙劣的小伎俩还拿捏不了她。难道他信了她,她便也该回以相同的信任么?他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这小子是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 她勾了勾手指,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逻辑中的纰漏:“你要是能让我信得过,我此时就不会在此处了。” 她话中毫无商榷的余地。他垂眸看着那柄随身多年的长刀,抿紧了唇默然片刻,到底还是依言解下,双手奉与了她。 她伸手接过,手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头一安。那扭曲的刀鞘已修理过了,不会影响拔刀,只是其上仍有被爆炸波及的痕迹,再回不去最初的模样。 “别让我发现你又背着我做什么,”她的指尖点上他额头,“否则回头我就让人把你锁进地牢里。” 这个威胁对他而言颇为有效。他知晓她不会伤他,或者即便她会,他也不怕她伤他。但这一惩罚对他而言最大的折磨,是他只能困在原地,不能日日夜夜守在她身侧。 “徒儿不敢。”他俯首应道。 “你只消好好休息。”她缓缓勾起一个笑,轻声承诺,“有我在,我们会赢的。” 那一夜,主殿中的烛火亮得更晚了。地形图与布防图被翻了一遍又一遍,那灯火映在她眼眸中,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一人匆匆地跑进机要堂,分明也不是多长的路,他竟连轻功也使了出来。他在凌霄面前急急停住,跪地时险些被未尽的去势带得摔倒:“堂主,皇帝派去猎鹰的那位文臣的身份……查出来了。” 凌霄正低头剪烛,微微蹙了眉头:“我当是什么,这点子事也值得着急忙慌的?身份查出来了不是好事么?你入阁中这样久了,该怎么做不知道?” “不是,”涔涔的汗珠已从那人额头上滚了下来,“这个人身份特殊,属下没法处理。” “能有多特殊?”凌霄连一个眼神也欠奉,漫不经心地道,“皇帝老儿莫不是派了哪个皇子前去?这倒也不打紧,左右皇家都已经先对我们出手了,我们此时还要给他们脸面不成?” “比这糟糕得多。”那人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这个人很可能是……顾丞相。” “你说什么?!”凌霄猛地从座上站起,她手中的剪子跌落在地,砸出一声清脆的铮鸣。“这怎么可能?顾丞相不是南下荆州去赈灾的吗?阁主还亲自去相送了。” “与顾丞相一同去赈灾的,是户部尚书陈永源。据荆州玄阴堂传来的消息,一应事宜都是由陈永源出面料理,虽说是奉丞相之命如何如何,但顾丞相从未公开露过面。”那人解释道,“我们已细致比对过了,最可疑的人选真的是他。若非如此,属下也不敢来报啊。” “完了……”凌霄的呼吸急促起来,“快飞鸽传书回蜀中!将此事告知阁主!陆路、水路也都派人去送信,看看哪一边能到得更快!” “是!”那人领命离去。 一阵狂风袭来,卷着烛光不住跳动。凌霄盯着那烛火,心跳却比之更快。她跌坐在椅上,里衣已被冷汗浸湿,低声喃喃道:“只希望一切……还能来得及。”
第113章 铜镜中映出的女人容色憔悴,眉眼间满是疲惫。她敷粉于面,遮住眼下的青 铜镜中映出的女人容色憔悴, 眉眼间满是疲惫。她敷粉于面,遮住眼下的青黑;又描眉点唇,将胭脂涂于面颊。像是褪色的仕女图被重新描上丹青, 她的脸因粉饰而焕发出艳丽的神采。 她不喜欢上这样浓艳的妆。 从前她在人下卑躬屈膝,为取悦于魏京墨,日日都要上这样的妆;如今她现出灰败的面色,竟也只有这样的妆能够遮掩。 她不能显露分毫颓靡之色, 让底下的人看了, 会以为千手阁也要支撑不住了。 得道多助, 失道寡助。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已然在朝廷与江湖的联手围攻下摇摇欲坠。 ——但她不能让它倒塌。她是千手阁的阁主, 她的生死早已与千手阁的存亡绑定在一起。若千手阁战败,官府不会放过她, 武林正道不会放过她,满天下的仇人也不会放过她。 无论多难, 她都必须要扶大厦于将倾。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她原本的容颜被厚重的脂粉遮盖, 就像经年岁月里积上的尘土。这尘土蒙住的却不止是她的脸,还有那颗读遍了仁义之学的良心。 这张浓妆艳抹的脸着实令人厌烦, 她一把将铜镜扣到桌上,起身去主殿。 “飞鹰堂还是没有传信回来吗?” “回阁主, 没有任何消息。” “那就是最差的情形,”她容色仍旧镇定自若,唯有搁在扶手上的指节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们劫粮失败了。” “可辎重营也不是什么精兵, 飞鹰堂岂会敌不过他们?” “因为飞鹰堂遇见的,根本不是辎重营。”夜昙道, “这几日镇南军中尚有余粮,是那位中军提前藏好的。他既做了这一手准备,想必猜到了我们会打军粮的主意……” “不,准确来说,不是他猜到了我会这么做。”她垂下眼帘,否定了这一判断,“而是军粮之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刻意设套,让我误以为军中粮草短缺,从而派飞鹰堂前去劫粮。 “换作是我施行此计,我会将沙石伪装成粮草派人运送,走辎重营的路线;再遣些厉害的武林人士于路上埋伏,力求将飞鹰堂一网打尽。至于原本输送物资的辎重营,可以绕远路安全过来——想必他正是这么做的。” “若是如此,他们的粮草不日便会抵达。”阮雪茶蹙起了眉头,“我们此前据守外城时,镇南军的围困尚且有疏漏,可以让我们出入;如今我们已被困在内城,外头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没法外出采集物资,他们却有源源不断的粮草送来。若长久地耗下去,我们一定先撑不住。” “所以,我们要尽快突围。” 俞川柏道:“敌众我寡,突围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夜昙屈起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扶手,似已成竹在胸:“那就动摇他们的军心,削减他们的势力,在敌人最弱小时杀出去。” 几只信鸽自军营上方飞过,弓箭手将其射落,拆下了绑在鸽腿上的信筒。信笺徐徐展开,只见其上写着: 阁主,吾部已截获镇南军之粮秣,不辱命也。 围观的士卒一片哗然,其中一人道:“怪不得我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原来是粮食已被千手阁劫走了。” 另一人道:“可中军不是说,粮草很快就能送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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