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风结好了账便朝我走来,他脸上噙着极其温柔的笑意,当然不是对我,是对我姐姐! 去死,卫长风,去死,如果你不能属于我,那你也不该成为别人的俘虏,你不如去死。 我幻想着,盼他走近,我就能把他推进江水里。然后他挣扎着,不可置信地将我最爱看的那张脸探出江面,伸出他那只骨骼分明的手紧紧地攀住江岸,我再抬起脚,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辗得粉碎,我真想看他真心错付神形俱灭的模样,我得不到他,那谁也别想得到他。 一群目光凌厉的黑衣人同我擦身而过,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剜过我眼角,我被撞歪了身子,幻想而产生的扭曲快感被迫中断。我才发现我的眼泪晃了出来,慌张地抬手擦拭一二。 多可笑,我竟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落泪。我总是流眼泪,我的眼泪怎么就这么廉价。 卫长风走近了,并不知道我龌龊的心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递给我一个玉制的指环,不自在地挠了挠他的后脑:「方才买了不少,摊主非要送这个给我,你就好好收着吧。」 我眉开眼笑地咬着糖葫芦,接下那玉环,心里却恨不得把它捏碎成一摊粉末才好。 姐姐啊,你抢走我的第一名,抢走我最喜欢的人,抢走我本该春风得意的十七岁。 那我从你手里讨要点东西,又有何妨,譬如,一枚玉环,或者,一位爱你的少年。 「我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你说。」 「卫长风,你心悦我?」 令人失望的,他向来灵光的唇齿,偏偏在此刻生了锈迹。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泛红的耳尖出卖了他佯装的镇定。 凡人庸俗,只爱主角,不爱配角。只知第一,不知第二。 原来卫长风,也是凡人。 他是凡人,就不能免俗。 六十 如果说,今夜活在当下的自由,像是实现我自儿时以来便渴求的梦境。 那么这一瞬间,我双耳响起嗡嗡的蜂鸣。毫无疑问,这是梦碎的声音。 ——是我会错意,卫长风确实对我无意,他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人,是我姐姐。 梦该醒了。 ——我姐姐就要入宫了,他过不了几日就会知道,根本用不着我亲自拆散他们。 但我偏不。 ——可是卫长风那么好,我姐姐那么大胆,他们若通晓心意,会不会弃我而去? 我张开口。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我会入宫为后。」 姐姐,为什么你有的远比我多。 「我素来慕强,大丈夫当做大事。」 我只是偷走一点,有什么关系。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是正道。」 姐姐,你安心入宫,不必挂念。 「你为次子,便甘心屈居人后吗?」 我会让你们天南地北,永不相见。 卫长风听了这番话,屈膝同我平视:「你真是这么想的?」 在他沉静的眼里,我看到自己扭曲的脸庞:「千真万确。」 我看清了现在的自己。 我已脱胎换骨了。 有贼心,有贼胆。 从前我嚣张跋扈、冥顽不灵,却又胆小如鼠、意志不坚。 我对我姐姐使坏,只是从不下重手,并非是我娘以为的那样,是个扶不起的蠢蛋。 人心有一道底线,我很清楚,那些无伤大雅的捉弄,只是在别人的底线之内徘徊。 坏,但只有一点点坏,我享受着旁人无可奈何的纵容,沉溺在这种被爱的错觉中。 在我被我娘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多想有人会对我伸出援手,视我为无价之宝。 我姐姐教会我,要尊重他人,不可肆意妄为。 卫长风教会我,要爱惜自己,不必拘身泥沼。 可惜我发现,这些温柔并不是为我而来,而是另有其心。 这温情好可怕,尝时甘之如饴,此刻却成了要命的毒药。 我捂住肚子,像被烈火烤炙烤的活虾,痛苦地蜷起身子。 他面露忧色,上前扶我,被我甩开。 「我吃多了,你招辆马车送我回去。」 「你没事?」 「我困了。」 我独自坐上回府的马车。 六十一 与外头喧闹的气氛不同,相府此时安静得可怖。 下人见我下了马车,忙奔走相告:「二小姐回来了!」 我娘与我爹听到这一嗓子,从前厅冲出来,死死抓住我的肩膀。 他们的手指收得极紧,几乎要抠进我的血肉里,眼神里闪动着诡异的光。 狂热与恐惧几乎完全占据了他们的身心,使他们脸上不能再呈现其他过多的情绪。 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又被人向前一推,踉跄着走上前。 我私自出府做了错事,但此事不至于让他们记挂至此。我只是做了底线之内的错事而已。 我娘的手高高扬起,我习惯性地想要跪下受罚,却见她涂了丹蔻的手轻柔搭在我的肩上。 猩红的唇一开一合,面上紧绷着的褶子在一瞬间绽开,故作甜腻的嗓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你出去逛了好些时候,老爷和你妹妹可都在等着你回府呢。」 我爹威严的视线扫向四周,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行礼!行江家嫡女该受的大礼!」 院内顷刻间涌出了好一批人,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匍匐在我脚边,高声疾呼大小姐安。 夜色昏暗,我低头看自己站着的地方,发现脚尖正踩着一道长长的血痕,上面有几个凌乱的掌印,我微不可察地挪开脚,在地面上磨了磨,果然蹭出了一块小小的、深红色的污渍。 血没干,说明这儿刚发生惨剧不久。血比杀头牛放的血还多,可能死人了,不止一个。 我会恪守喜怒不形于色的准则,这不代表我的胆子很大,我没说话,但腿肚子已在打战。 死了谁,怎么死的,尽管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我能肯定的是,这些人死前挣扎得很厉害。 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却如此笑意盈盈佯装无事,实在是瘆人得很。 千盼万盼,我盼着能取代我姐姐,但我没想到,这隐秘的心愿,竟有成真的一天。 对未知的恐惧远比惊喜要多,我转身欲去,喃喃道:「我头疼,我要回房休息了。」 两位仆役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去路,结实的胸膛像两堵高高的围墙。 我愕然后退,又转向另一边,又有几个男人上来,把我围在了中间。 前后左右,我的四面八方都是人墙,将我围困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 我娘和我爹默然并肩而立,有人拉开了他们身后前厅的大门,橙红的火光透出了门缝。 人墙内伸出了无数双女人的手,惨白冰凉,这些手推拉着我,牵引着我往那门内走去。 我挣扎,但无济于事。丫鬟与婆子将我推搡进前厅的瞬间,我身后的门便重重地阖上。 我爹和我娘坐在主座上,红烛幽暗,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六十二 我娘开了口:「元宵节出府游玩,这无可厚非。毕竟你今年才十九呢,不算大。」 十九?过了年,我不过虚岁十八,十九是我姐姐的年纪,他们还把我当江淮北。 我反复擦拭眼尾,跪着向前挪了几步:「爹,娘,你们看清楚,我是淮南。」 「你是淮北。」我娘回头看我爹,我爹点头,她道,「淮南在房中歇息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同我娘讲下去:「可、可妹妹她为何要在房中歇息呢?」 我娘面露悲戚:「你妹妹淮南病了,是会传人的病,没三五年好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眯起眼,迅速反应过来,她要治病,入宫的是我了! 我不要入宫!我转身扑向紧闭的大门,试图推开它,却被人牢牢按住。 「我不是江淮北!」我声嘶力竭道,「她人呢!我要见她!她怎么了!」 「我已同你说了,淮南得了会传人的病,三五年之内,你不能去见她。」 「时疫?是时疫吗!我知道京中有人能治,我去求他,我去求他看诊!」 我爹将茶盏摔在墙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渍,冰凉的茶水溅在我的脸上: 「看病?她也配,倒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我娘上前一步,温柔地轻抚他不断起伏的胸膛:「老爷,您为此事动怒可不值当。」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我姐姐被指入宫,与我爹的仕途息息相关,又聪明伶俐。 我爹向来是很偏心我姐姐的,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才惹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我思绪凌乱,只恨自己不如姐姐一般机敏聪慧,但见我爹缓缓站起来,朝门外去。 他回头叮嘱我娘:「此事一定要办得干干净净,莫要走漏风声。」 我娘向他行礼:「老爷您放宽心,明日还要上朝,回房歇息吧。」 门开了,月光照在我脸上。门关上,那光消失,周遭陷入黑暗。 六十三 「点灯吧。」我娘吩咐房内的人,又走到我身侧,「淮南,抬头。」 我好似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抱住了她的小腿:「娘!你认得出我!」 「乖乖,你不是想比过她吗?如今比过了,非但比过她,你还能将那死丫头取而代之。你在这抖什么?你合该高兴啊,来,笑一笑。」她伸出两根手指,将我的嘴角用力向上顶去。 几道黑影如伥鬼般来来去去,把灯全都点上,室内亮如白昼,却比方才更叫我毛骨悚然。 我本以为此处空无一人,亮灯才惊觉,四周全都站满了仆役,其中不乏我曾熟悉的面孔。 他们身着黑衣黑裤黑袜,打从一开始就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就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这几十号人低垂着头,目光空洞,面色麻木,在看我颓然地跪在地上抱着我娘的滑稽样。 我嗓音发颤:「娘,这、这么多人看着,您说这糊涂话,若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传不出去的。」我娘蹲下,亲昵地抵着我的额头,同我拉钩,「从今往后,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同损。」我仓皇地抬头看她,她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几双手牢牢捂住我的嘴。我被人押着跪伏在地上,双手反剪着扣在背后。屋内烧着炭火,我娘却命人将门窗紧闭。她拨动着火钳,在炉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针。 我眼神涣散,呼吸不顺,思绪跟着恍惚起来。 她猩红的唇一张一合: 「乖乖,到娘这里来。」 尖叫、眼泪、铁钳般牢牢箍着我的数双手。 烧红的铁针、炙热的温度、皮肉的焦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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