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下被烙上了一个伤疤,这是我入宫的凭证,我惊恐地发现,我真的取代我姐姐了。 逃不了,我真得入宫了。然而眼下最可怕的还不是此事,而是我周围的这几十号仆役们。 我娘道:「诸位服侍大小姐、二小姐多年,是她们在府上最最亲的人。大小姐房内的人,你们没看住大小姐,让她外出遭遇不测,自当以死谢罪。二小姐房内的人,如今二小姐要顶大小姐入宫为妃,你们若活着难免被人找上问出把柄,为了相府的前程,应当有自裁的觉悟。」 我捂着脸,猛地抬头,惊恐道:「娘!」 「诸位放心,你们于相府恩重如山。老爷已备好了丰厚的礼金,赠与诸位在府外的家眷。家里有小的,能上学堂;家里有老的,帮治疑难杂症。下葬随礼,一样也短不了你们的,这可算是上等仆的规格了。你们为忠义死,功德无量,若入轮回,也定是去那极乐净土享福。」 他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要去我娘手上拿药,我看见我房内的小丫鬟也在排队,想拽住她的脚踝,却被她甩开了。她朝我木木道:「小姐,奴婢是自愿的,奴婢现在要去享福了。」 她的眼里毫无惧色,甚至有几分……有几分狂热在闪烁,我爬起来抓住她,她回头恨恨地盯着我:「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自个儿去宫里快活,还不许我们做下人的享福吗!」 她旁边的人已迫不及待,先她一步吞了药,她也急不可耐地把药丸塞进嘴里,噙着淡笑等待毒发身亡。药是和银票一齐领的,服完药的人,沾着唾液低头数银票,几乎要站不住脚。 三更天过,窗外传来凄厉的鸡鸣,他们就像是被风吹垮的麦草,接二连三地倒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最终变成狰狞的尸体,白花花的银票散落一地,覆在尸体上,像下了场雪。 我娘划了一根柴,丢在尸体之中,牵着我的手,淡淡道:「走吧,乖乖,前厅走水了。」 我木讷地跟着她出了门,身后漫开火焰,通红的火光,映亮了整个黑夜。 「淮南,他们的死同你和江淮北脱不了干系。若你们听话,不会如此的。」 「……」我僵直地转头,看着她肃穆的侧脸,绝望道,「都怪我不听话。」 「是,你知错就好。看来你已经清楚你该做什么事了。乖乖,来。」 她伸出她的小指,我与她亲昵地头抵着头,缓缓拉钩。 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好,好。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 我清楚,我已相当清楚,眼前的女人不再是我娘,而是权力与欲望的可悲囚徒。 她是一个非人的怪物,只是披着我娘的皮囊,利用我的仅剩的善意,来操纵我。 终究是她赢了我,我早该杀了她的。就算我姐姐来了,我要走的路也不会改变。 我要入宫,终有一日,我会赢过我娘。 六十四 那年元宵,偏爱姐姐的苍天回应了我夜以继日的祈求。 我姐姐出了丑,一个极大的丑,足以让家族蒙羞的丑。 家丑不能外扬,所以我顶替了她,偷走她光芒万丈的人生。 我被囚在府邸内养伤的日子,姐姐的境遇是从下人口中一点点拼凑来的。 元宵节那日,我与姐姐打架。我被关进柴房,我姐姐偷偷来给我送饭,发现我逃之夭夭。我爹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扫地,扬言要把我打得下不了床,要抓我去浸猪笼,要我生不如死。 我姐姐当下决定私自去出去找我,却被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登徒子截走。待家丁寻到她时,她衣冠不整地躺在小巷里,面上被衣裙半遮着,身上青紫一片,正昏迷不醒。寻到姐姐的家丁怕带人回府会遭人非议,于是用麻袋装下了姐姐,扛着进了相府的大门。我爹下令,将那日出去寻姐姐的家丁全数诛杀。 临近入宫的紧要关头,姐姐却清白被毁,相府不能没有人入宫,也不能告知皇上,他钦点的女子被人毁了清白,于是我爹与我娘想了一招偷梁换柱,让我顶替姐姐入宫。府上人多口杂,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他俩的心腹,其他伺候我与我姐姐的人,全都在他俩的威逼利诱下自裁,付之一炬便作罢。 京中的百姓只知道相府走水,死了不少仆役,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血腥屠戮。 我房中的下人又新换了一批,这回是个机灵的女孩。我问她我姐姐如何了,她以幸灾乐祸的口吻提及她,偷看我的脸色。我不喜欢她自作聪明的样子,同过去愚钝天真的我一模一样。于是我指了指门,告诉她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是滚,不是走,不是爬,不是跳,是滚。 她滚了,我的心情依旧差到了极点,我好像已经分不清,我是依赖我姐姐更多,还是憎恨我姐姐更多。过去我同她吵架,回回都口不择言,我也有过想她赴死的念头,但这只是在赌气,我不是真心想要她一死了之。如果她死了,那我一定会感到很孤独、很绝望。 我是很想赢过我姐姐,但这并不代表,当这个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我真的会不择手段地取而代之。我很坏,我非常坏,我的心丑陋扭曲又自私,我说谎去拆散她和卫长风,这已是我能对她做到的,坏的极致了。而趁她遭遇不测踩着她往上爬,这实在太卑劣了。 我姐姐比我聪明得多,所以我很想亲口问一问我姐姐,此局怎解,我该怎么做。 直到出嫁前的最后几日我都还未死心,不断恳求我娘,让我见我姐姐一面就好。 我说我天资愚钝比不得她,所以要好好去和她学学,怎么样才能扮好她。否则到时东窗事发,皇上发现了我的才情鄙陋,一定不会轻饶江家的。我娘冷笑两声:「你还是不懂男人。做第一美人要冰雪聪明,做妻子还是要愚昧无知的好。」 她知道,我姐姐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变数,每每她谋划得恰到好处,我却总因我姐姐的出现脱离掌控。当下我如此迫切地想要见我姐姐,一定是又想忤逆她,生出叛逃的心思来。 我娘关上了门,拍拍床榻要我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双手,同我一刻不停地说话: 「乖乖,娘知道你有异心。但府上这么多人,都指着你一个人活。你若死了,没有人顶替你姐姐,圣上发怒,我们也会遭殃,全府上下一条心,只管牢牢看着你,守着你。」 「乖乖,你从小就是这样,有贼心没贼胆,贪生怕死,心慈手软,才叫那死丫头压你一头。去了后宫,要多学点娘的手段,好好风光风光。」 「乖乖,当皇后多得意,再没有女人能踩在你头上。娘做小做了半辈子,吃尽苦头。娘是为你好,你日后便明白娘的苦心了。」 …… 她是怀胎十月,将我生下的人。 她知道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最龌龊的心思,我最脆弱的软肋。 她知道我会寻死但不敢死,她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怕死怕痛喜欢哭的女儿,她知道我有太多的弱点可以拿捏,所以她才能字字句句杀人诛心,用语言戳着我的脊梁骨,要它支棱起来。 知女莫若母,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贪生怕死、心性不坚的人。 我娘温柔地抚着我的头,状似谈心,实则威胁。 我浑身发冷,好似坠入冰窟。 六十五 我要代姐入宫,所以我娘不会弄死我,非但如此,我娘还不敢再让我身上留疤。 我大着胆子偷跑去见我姐姐,我娘回回都能擒住我,想出不留疤的法子来教训我。她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按进泔水里又提出来,按进泔水里又提出来;或是让我喝很烫很烫的水,使我整个人痉挛起来,疼得在毯上不停翻滚。最后我娘说,别闹,再闹她也死。 我才知道,当年她从初入相府,再到当上正妻,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否则她如何能学会如此狠辣的手段,她用软鞭来调教我,原来是手下留情了。 我闭上眼,就能听到有人在我身前轻声细语:「乖乖,到娘这里来。」 我真的变乖了。痂掉了,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印记,像极了姐姐的痣。 与此同时,京中有了传言。传言说,相府的二小姐近来秽气缠身,先是染了时疫,接着又在烧香祈福时不慎被香烫伤了眼角,留下了一个疤,至今还在府上休养身体,不见外人。 终于,我获准出门,陪我爹四处拜谒贵人,身后有许多侍从,上茅厕也有女侍卫跟随。 我梳妆时,轻轻触碰那伤疤,指尖好似被火燎过,分外烫手。 六十六 天气回暖,家家户户门前红艳艳的春联尚未撕下,京城中一片喜意。 白日我跟着我爹走亲访友,参加集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溢美之情。 深夜我独自躺在榻上,掰着指头数日子,想着还有三天,我就要入宫为妃了。 后宫有伥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毕竟相府内,也宿着一只穷凶极恶的鬼。 春虫在窗外悲鸣,一粒小石子砸在我的窗棂上,我起身推窗查看,看见我姐姐静静地站在小院内,同我隔着窗,遥遥相望。她朝我抬抬下巴,那意思不言而喻,是在叫我过去。 我的心狂跳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闩,终于同我姐姐碰了面,难掩激动地上前去抱住了她,然后讪讪地松手:「你没有事了吧?」 「芝麻大点的事,难不成我要哭天抢地?」 我娘说,我姐姐疯了,她或许真的疯了。 淡定如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那件事。 「你是怎么来的,没人跟在你后头跟着?你可千万提防着她!」 「没有,我留意过了。我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我们逃吧。」 「你说,逃?」 「翻墙,然后一直跑,不回头。」 「你知道爹在墙外设了一帮人守着吗?我们能逃到哪儿去?」 「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自由也是。你敢不敢同我赌一把?」 我心里的死灰又被她拱起一团小小的火来。 她要去捞我的手,想拉我去墙根教我下墙。 偏偏是此刻,猩红的唇在我脑中一张一合。 那张嘴朝我心头幽幽一吹,那小小的火苗登时化作一团死灰。 不,我们是逃不掉的,我们背后虎视眈眈的,不止是相府,还有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绝不可能逃得掉的。 就算侥幸逃掉又怎样?我与她身上已背负了许多无辜的性命,我们此生都会不得安宁。 入宫,这宫我非入不可,就算是火坑我也要往里跳,我需要能与我娘抗衡的权势作资本。 逃避并不会真的解决问题,只会让痛楚放大。我姐姐没见过那晚的光景,她不会懂的。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57 首页 上一页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