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酒醒了,酒精化作透明的水分,籍由他的眼眶,蒸腾出去。 好烫的眼泪,江淮南,你在宫中,有没有为我流过一滴眼泪? 时隔多年,他终于舍得从那扇紧闭的窗前离开。 他终于不必在心里一遍遍找借口,来偏袒她了。 再见。 卫长风打定了主意,再不过问江淮南的一切。 她像一颗毒瘤,长在他心里。心里有她,他就没有活路。 他对江淮北说:「不成婚了,你自由了,不必做江淮南的替死鬼了。」 江淮北情绪激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赎罪的机会,他不言语,只是说:「退婚。」 卫长风说:「你慢慢赎吧,我要做的事可多,养好我哥哥的腿,我们还要去战场杀敌。」 她最终败下阵来:「要说服江家同意你我退婚,恐怕有难度,我试试看。」 卫长风笑了笑:「你随便扯几个谎,不就好了。」 江淮北不愿放弃:「你为何不愿对她说你的心意?你不敢说,我替你说。我有一个猜想,那人参她给了我一对,说是给我的嫁妆,但那价值远超过我的嫁妆所需。」 卫长风漫不经心:「所以呢?」 江淮北道:「你知道她是几时给我的人参吗?是你出征那年。她多给的一支,一定是要我用在你身上,以防万一。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他脸上又浮起虚伪的笑:「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不是她的夫君。如今有了孩子,更换不得。就算你就在要把她换出来,她的孩子留在深宫里,你以为她就会高兴?来不及了。」 他再重复了一遍:「来不及了。我与她今生,无缘无份。」 江淮北只好作罢,她看起来并不高兴,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江淮北耍了什么手段,能让江淮南亲自上门退婚。 卫长风不想再见她了,于是让卫长安去同她说话。 卫长安就是在这一刻,讨厌上江淮南的。 她看向这个女人,眼神狠厉,不知道她究竟好在哪里。 红颜祸水,竟然惹得他弟弟,生了贼心。 因为要照顾卫长安的腿伤,卫长风在京中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闭门练剑。 有一天夜里,他收到江淮北的信,他原本不想打开的,只想与江家两姐妹划清界限。 然而那信上写着绝笔二字,他又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于是他拆开了信封。 信上说,江淮南出了事,兴许会死,江淮北要进宫去救她,最坏的打算,就是替江淮南死在宫里。不管怎样,江淮南一定会活着出去。她要卫长风去接应她,不能太明显,去京城的大路等,江淮南如果能出宫,一定会回家。届时碰了面,再让江淮南自己做选择。成亲或是去西北,全都随她的便。总之今夜,她就会出宫、会重获自由。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告诉她我做过的错事,我要亲自向她坦白,向她赎罪。 字迹潦草,看得出时间紧迫,许多事都交代得不清不楚,但江淮北不忘在最后写一段话。 如果我死了,请帮我转告陆然,我不叫江淮北,我叫林听雁。倘若人死后会有灵魂,那一定是自由的灵魂。自由的灵魂会像大雁一样,飞回她的故乡。 他将信将疑,投下了安神药在卫长安杯中,连夜备马,披星戴月,翘首以盼。 做完这一切,他醒悟了,什么将信将疑,有关江淮南的所有事,他都深信不疑。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干熬一晚,心里有了期望。 淮南,到我身边来。 你我再不分开。 一辆马车从宫中缓缓驶来。 他不会贸然行动,先是远远地看,看见有个小报童给马车里的人递了报纸,收了铜板。 不知为何,里头的女人和马夫争执起来,她很像江淮南,但他不确定。 江淮南从不敢贸然反抗。 是江淮北。 她失败了。 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他是天才,什么都学得会,只是对江淮南,他还学不会死心。 他按兵不动,继续看着,直到那辆马车行驶的势头不对,才拍马上前,要帮人一把。 捏着江淮北的手腕,把她拉上马来,权当换了她那碗参汤的恩情,从此与江家再不相欠。 他眯着眼看发狂的马带着车跑远:「他跳车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二小姐,我救你一命,就当还了你过去的恩情,你意下如……」 他戛然而止。 威武的将军,深宫的美人,四目相对。 他本想问江淮北,你入宫做什么,江淮南怎么了,她过得好吗,就在全都抛在脑后。 只一眼就够了,只要一眼,他就能找到她。 江淮南,是江淮南,有血有肉的江淮南,是他要娶的江淮南。 她不坐在高高的席位上吃酸葡萄,被他拉下来,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那一紧张就抓裙子的老毛病还没改,他知道,他不必低头去看,就知道。 心里又恨又喜,卫长风如获至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狠狠地念她的名字。 「江、淮、南!」 他不晕血,却在此刻觉得心脏绞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四周吵嚷,他成了手下败将,扮将军的江淮南趾高气扬,要擒军师去砍; 踮起脚尖,他窥伺漂亮的江淮南,赤着脚舞一场,给他看触目惊心的疤; 京城小巷,他应酬归来擦拭臂弯,撞见输了琴的她蹲在地上,阴毒咒骂; 老槐树下,他躺在摇椅上,看江淮南和她姐姐嬉笑怒骂,在槐树下疯跑; 春光明媚,他身披红绸出征,骑着高头大马,和嫁入深宫的她擦身而过; 歌舞升平,他坐在席上,看生产过后的江淮南,默默地剥着发酸的葡萄; 江淮南,你知不知道塞外的风光是怎样的?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鹰飞万里,吹角连营。 百转千回,踏入梦中的并非铁马冰河拥大好河山,是你。 是你啊,我保家卫国,心存大爱,放不下的,是爱你的一点私心。 他几近贪婪地看着她,用发红的眼描摹她的每一根睫。 一如既往的漂亮,可他爱她,早已不是为她的漂亮。 他爱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与众不同。 他是天才,从来就不屑泯然众人。 他的爱,定要脱颖而出。 只一瞬,那千万个繁花似锦的念头从他脑中匆匆掠过。 一桩桩,一件件,真要说起,要从哪儿开始说,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美梦成真,她真的来了,他等到了。 保重,保重,淮南,我知道你会保重,保重了,会记得回来。 跟我走! 江淮南,跟我走! 离开京城这龙潭虎穴,我们远走高飞。 他捏紧了缰绳,舌尖颤抖着抵住唇齿。 说啊!卫长风!你说啊!你真是没用! 漂亮的话,从前说那么多,此刻却张口无言,血液滚烫。 「你松手,把这马给我,我要入宫!我要去找江淮北!」 他没有松手,她低下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背,用足了劲。 卫长风从这疼痛中品出一丝怨怼,但他还是没有松手: 「我知道你去做什么!别回去!我要你过正常的生活!」 她面色阴沉下来:「我要回去,我姐姐在那生死未卜。」 「就算她生死未卜你也不能回去,跟我走,离开长安!」 「我姐姐还活着,我要接她出来,我要保住她的性命!」 「若她死了呢?你还过去做什么!」 她仰起头,紧盯着他:「去报仇!」 「我要剜仇人的肉,抽仇人的髓,拿她的头骨来盛血喝!」 她是哪一位嫔妃?他想问却不敢,发就自己已错过太多。 卫长风无言,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惨败,他比不上江淮北。 江淮北比他要更讨她喜欢,那是自然的,她们姐妹情深。 江淮南愿意为她姐姐以身涉险,却不愿意同他厮守一生。 胜负已分,还有什么好较真的,纠缠不休实在过于难堪。 「你真想好了?」他问。 「别浪费时间,你松手!」 最终让他放手的,是江淮南扭曲的面庞,本应美丽的脸,被仇恨折磨得极其狰狞。 恨是远比爱更猛烈的感情,爱可以消弭,但恨永存。他似乎能体会她心中的感受。 没有办法,说让我这样懂她。卫长风松开了手,头一次恨自己,太了解江淮南了。 她拧巴,认定一条路就要走到底。他可以强掳她走,但她会抱憾终生,郁郁而终。 他拦不住将淮南的,就像他拦不住他娘。到头来谁也救不了,他只能送她们一程。 「我知道了,上马,让我送你一程。」 「不必,把你的马给我,我自己去。」 「你骑术不如我好,我比你快得多。」 这条路不长,就几句话的功夫。他还是心软了,甚至亲口教授她,要怎么去杀人。 如果我不能做那个救你于水火之中的英雄,那我就做那个会给你递上斩刀的挚友。 你我是共犯,曾经是,就在是,未来也是。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淮南,你也等一等我。 等我报了仇,你报了仇,咱俩再聚一聚吧。我是等得起你的。 「你自己骑马去,宫门口有人守着。若叫他们瞧见了就不太好。」 卫长风把马鞭递给她,该他下马,他却不动。她不耐烦地扭过头。 他突然很想亲一下她,因为不知道过多久才见,巴望了那么多年,总该有点甜头吧。 「这里有血,我替你擦。」他蒙住她的双眼,最终真的只是抬手,擦擦不存在的血迹。 他讨厌欺骗,也不想这样占一个女人的便宜。如此便可以了,他还同她牵过手的呢。 足够了。他佯装轻松,笑笑道:「恩,好了。」然后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那一句话。 「那年宫宴,其实我想说:你真漂亮,淮南。」 你真漂亮,淮南。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都能过得漂漂亮亮。 江淮南愣怔一瞬,将他推开,转过身去冷冷道:「卫长风,我要走了。」 「走,你走罢!」他朗声大笑,翻身下马,她想回头看他,被他喝止住。 他温声道:「不要回头,人要向前看,才能向前走。江淮南,你保重。」 既然做了选择,那你我都要奔向各自的前路,那便不要回头,向前看。 她没有回答他,挥鞭抽马,大喝一声驱马向前,如他所愿,没再回头。 他看见江淮南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向前不知疲倦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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