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尚自错愕,武煊已铿然跪地,稽首行礼:“臣,上阳武氏武煊,愿追随王上,手刃宵小,匡扶正统!” 两年后,那站在花窗前的高大身影从记忆中浮出来,与今日缓缓重合,耀眼如日月之辉。 武煊发誓效忠元旻时,所有人都觉得阿七不必发誓,因为都觉得她本就属于元旻。 但是元旻依然问她,是否愿意追随自己。 回忆一来便没完没了,叔侄俩早已走远,阿七在空落落的房里站了许久,秋风吹得飒飒作响,一只粉蛾从敞开的花窗飞入,绕着熠熠的烛台不断盘旋。 阿七对着空荡荡的花窗举起右手,紧握成拳按在心口上,缓慢而决然:“庶民阿七,一介布衣,愿追随元旻殿下,至死不渝。” 粉蛾并未盘桓多久,几乎不假思索地,一头栽进那团灼热的光焰。 . 灵昌地处平原,西有云岭、北有戎陵山脉,将西羌的干燥、北疆的严寒阻隔,气候温润。 城中遍植木芙蓉,当桂子的郁香飘满金风时,满城木芙蓉袅袅纤枝、灼灼娇红,有诗曰“安得蛮户千张机,为我织此明霞锦”。 为庆国君大婚,灵昌取消宵禁三夜,花灯游会便也大贺了三天三夜。正是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千家管弦沸,十里繁星迢。 武煊左手提着油纸包好的炙猪肉、茶酥、梨膏糖,右手提着两只兔子灯,双手托着送襄侯的茶器。左肩挎了个布袋,装着玫瑰胭脂、木樨香露、素馨清露、山茶油,右肩也挎了个布袋,是买给母亲的赤金石榴镯、犀角梳,买给大哥和五哥牛革腰带、鼍皮刀鞘。 略一走动,叮里哐当响,比走街串户的货郎还热闹。 不知女孩子怎么总有那样多的东西要买。 而前方…… 阿灿目光灼灼站在小摊前拿着两个泥人儿,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真的可以定做吗,那就捏一个我,还有一个……他不在的,小像也可以吗,那好……” 从袖中取出一卷画像正要递过去,武煊伸手过来,一把将画打落。 阿灿怒吼:“我的炙猪肉、我的茶酥、我的梨膏糖、我的画,你!赔!我!” 武煊青筋突突直跳:“你个姑娘家,随身藏个男人的小像做甚?” 阿灿理直气壮:“好看啊。” 武煊被噎了一下:“你肤浅!” 阿灿甜甜笑起来,眉眼弯弯:“你们男子结亲都要挑貌美的、年轻的,怎就不许我喜欢好看的?” “你们统共见过几次,你对他了解多少?况且、况且……”默了半晌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只好反问,“况且,元四哥不好看么,裴家老大不好看么,五哥哥不好看么?” 阿灿真诚地摇头:“也好看,却都不是阿七那种好看法。” 武煊扶额,终于忍不住道:“不就是不如他长得柔……”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有三五子弟结伴,迎面走来,而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位……
第4章 心悦之人 “武六公子,咱们可真有缘”,迎面走来一位言笑晏晏的俊美少年,着海棠红轻裘,腰饰螭纹簇狮头玉佩,遥遥作揖,“区区不才,乃建业侯苻洵,前次见面多有得罪。咦,这位娇俏的姑娘是……上次那位仙子姐姐去了何处?” 紧接着,苻洵打量了一番武煊,十分真诚而谦恭地说:“短短数日就换了女伴,还跟上次的不同类型,武六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在下佩服。” 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平等而周全地将提到的每个人侮辱了一遍。 武煊礼貌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拳头捏得梆硬。 若非是在灵昌,若非对方已自曝宗室身份,他一定把这神经病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 忍了又忍,他压下怒火向阿灿使了个眼色,兄妹二人齐齐回礼告辞。 苻洵目送二人走远,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卷宣纸,缓缓展开。 画上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黛眉远山长、杏眼秋水澈、嘴唇紧抿,左手挽弓、右手拈箭拉弦。苻洵目光在那少年脸上逡巡良久,唇角扬起欣喜难抑的笑,眼圈泛红、泪光点点:“终于找到你了。” “仙子姐姐。” . 烟霞湖位于灵昌西郊,位置冷僻,今夜受城中热闹氛围的渲染,也停泊了数艘画舫,轻歌曼舞凝丝竹,湖边稀稀拉拉围着几处文人在猜灯谜。 苻洵在距湖边一里处便下了马,命随从莫邪牵着,自己绕湖信步游荡,边走边对这画舫的歌、那画舫的舞评头论足,终于在一艘竖着走马灯的画舫前停住,桃花眼眸光流转,赞叹道:“此船颇有意趣。” 轻轻点足纵身一跃,轻灵得像一只掠过湖面的雨燕,稳稳落在甲板上、走马灯旁边。 莫邪见怪不怪,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寻了棵粗壮点的树系好马匹,坐下倚在树干上,抱臂假寐。 苻洵目不斜视的穿过琵琶嘈嘈、舞袖飘飘的前厅,登堂入室,掀开最后一道水精帘。年轻男子穿着一袭天青色轻裘,支颐侧坐看向窗外,夜风吹开他乌发,一对凤眼如黑曜石,在花灯下映照出深深幽光。 苻洵一瞬不瞬盯着他,眸中交织着恨意、感佩等复杂情绪,默不作声看了半晌才款款走近,躬身长揖,抬头时已眉眼带笑,温声道:“在下苻洵,拜见大翊四殿下。” 元旻回身坐正,伸手示意苻洵坐下,将桌上两只酒杯斟满:“不知建业侯约在下来此,有何要事?” 苻洵深深注视着他:“在下想问一句,郡公府那夜的提议,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 武煊拉阿灿回到质子府时,众人都已歇下,偌大的府邸鸦雀无声。 轻手轻脚送阿灿回快雪阁,绕过假山踱步去湖边,远远看见白露水榭里,湖心亭石桌旁坐着个人,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正是阿七。 月华空明如水,洒满白衣,照得阿七宛如云端仙子。只是此刻的阿七,杏眼波光粼粼,双颊有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浮在瓷白的肌肤上有些突兀。 武煊好奇地过去:“饮酒了?” “与师父许久未见,一时兴起对饮了几杯”,阿七头也不抬,“在外面用过晚膳不曾?小厨房怕是已歇了。” 阿七依旧缓缓擦拭着短刀的每一处细微,似乎要将那根顽铁擦拭得光洁如镜。 有心事? 武煊马上不困了,目光灼灼凑过去:“月亮这样好,再跟我小酌几杯,如何?” 阿七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在武煊以为要听到一个“滚”时,对面传来轻轻的一个“好”。 三巡之后…… 阿七依然坐得仪态端方,只是眼神逐渐飘忽,双颊酡红宛如桃花,竟透出些许娇媚。 无怪乎赞美人容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念头刚一冒头,武煊立即起了身冷汗,全身肉皮开始发疼。 阿七自小生得柔美,脾气却很差。他曾大大咧咧跑去问过阿七是不是女娇娥,阿七静静听他问完,挽起袖子道:“我这就与你解释。” 两刻后,鼻青脸肿的武煊双手掩面,飞也似的逃出了兴庆宫。 从此,他再也不敢质疑阿七的男儿身。 冯太后将阿七一手养大,元旻与阿七同吃同住多年,这俩金枝玉叶都说阿七是男子,哪轮得到他质疑? 不过,如此好容貌,也难怪阿灿牵肠挂肚,武煊心念一动,开口试探道。 “阿七,你是否有心悦之人?” “何为心悦?” 武煊绞尽脑汁去描摹阿灿:“心悦就是,看到她会心跳加速,欣喜难抑。那人高兴你会高兴,那人难过你也会难过,看到好的、有趣的总想跟她分享。那人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想摘下来送给她。” 岂料,阿七认真思考了半晌:“喜人所喜,悲人所悲……总想跟那人分享……算是有吧。” 武煊眼睛一亮:“好不好看?” “好看。” “爱笑吗?” “爱笑。” 武煊乘胜追击:“姓甚名谁?” “是……”阿七卡了一下,摇摇手,“不可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肖想已是亵渎。” 武煊思忖片刻,委婉了些:“那能不能说些关于她的事,比如什么性情,喜欢什么,跟你怎么如何相识……这些总没问题吧?” 阿七觑着眼,恍惚了半晌,对着月光断断续续开始诉说。 “性情很温和有耐心,对我十分照拂、什么都教我,从不嫌我笨嫌我调皮,我闯了祸总帮我兜着。” “对身边人很好,无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都愿意照应得周全。” “我们认识了很多、很多年……” “那人比谁都聪明,什么学问一学就会,又比谁都有脑子有主意,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山穷水尽也能拓出一条大路。” “我愿意为那人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 “你这说的是人么,怕不是神仙”,武煊在熟人圈子里搜寻了一圈,恍然大悟,然后诚惶诚恐地说,“不可,如此悖逆人伦!” “昭后娘娘她,是你的养母。” “……”阿七迷迷糊糊瞪过来,正要骂出些好话,头一歪,伏到桌上睡了过去。 次日,武煊起了个大早,去演武场耍了几圈剑,见东方已有朝阳露头,才神清气爽去了东花厅。 小厨房还未摆早饭,花厅传来阿灿叽叽喳喳的嬉笑,还有元璟的温声细语。 “首次注水少些,将将盖过……” “茶筅要稳,一直这样来回击拂,幅度再大些,就这样……别打圈……” 元璟正在教习点茶,那是昇阳刚刚兴起的玩意。 源起滬国的煮茶,碾茶为粉细筛,再选水、烧水三沸调膏击拂,整个过程对茶末粗细、水温、茶具皆有精致的要求,过程极其繁琐。文人墨客皆将其视作赏心雅事,甚至发展出“斗茶”“分乳”的乐趣。 武家世代将门,阿灿本来没这耐性,却也在元璟手把手指导下,学得不亦乐乎。 那傻丫头还不知满腔心事已付东流。 武煊无声叹息,看到阿灿兴奋得红扑扑的小脸,想到家中近些年变故频发,她在昇阳陪伴母亲,定是许久不曾开怀。 又想到桐花别苑长年空虚中馈,元璟三十好几了,年龄大点好,会疼人嘛。他品貌不输元旻,性情有趣自由,没那么多心事压着,很会怜香惜玉。 忍不住给了自己一耳光。 他元璟自是擅长风月,描眉斗蝶都是信手拈来,可是……可是他对所有女子都如此怜惜啊。 耳光声太大,厅内点茶的二人愕然抬头。 见是他,又齐齐低头,继续打着盏中白纷纷的茶末。 这白得跟刷锅水似的沫子,真能比煮出来的好喝? 武煊忍不住又开始在脑子里描画阿七昨夜说的那人,貌美、聪慧、有头脑有手段还性情温和,除了王后还有谁?可阿七昨晚的反应又否决了他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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