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 门口响起凉凉的男声:“你们昨夜谁给阿七灌酒了?” 元璟和武煊异口同声:“我。” 两人说完后对视了一眼,颇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元旻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并未搭理,转而对阿灿温声道:“表妹千里迢迢来此,可有不适之处?” 未等阿灿作答,又对春羽道:“秋日干燥,姑姑去吩咐小厨房每日炖些燕窝,记得多加百合子和秋梨膏,九叔和表妹都爱吃,各房都要送。” 元璟发现元旻眼下两片乌青,眼尾眉心有撑不住的疲态,身形摇摇欲坠,走动间能发现那袭天青色轻裘沾着些东西,有些心疼。 定睛一看,却发现竟是些粉污香渍,混着一身醺醺酒气和脂粉甜腻,满腔疼爱和关切霎时噎在胸腔。 敢情夜不归宿,是去喝了花酒! 元旻似未察觉九叔神色有异,转向武煊:“用完早食来朝晖堂。” “不愧是先王看重的四殿下”,武灿从门后探出头,看着走远的背影,啧啧称奇,“一晚上就换三套衣服。” 元旻极注重礼数仪态,不同场合不同服饰、严格得一丝不苟。 武煊瞟了阿灿一眼,无声赞同。 昨天日夕方归,听襄侯闹了个把时辰,摆宴陪客,安顿好宾客又外出谈事;既然借了花楼掩藏,想必谈的事情重大凶险,极耗心力;一宿未眠还能见缝插针照应众人,连朝食也不曾用,又宣他去朝晖堂说事。 如此爱洁之人,衣袍脏了也未顾及,想是已支撑不住。 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连轴转。 武煊心疼不已,无心朝食,直接去小厨房舀了两碗梗米粥,取了马蹄糕、栗子酥,又将各色酢菜夹了点混到一个小碟里,取了大食盒放进去。 正要提走,忽想到一事,便吩咐厨娘再取个食盒来。 厨娘笑着问:“东花厅已摆饭了,食盒沉重,只恐劳烦了公子,要带给哪位主子只管说,婆子随后送去。” 武煊点头:“朝晖堂东院的那位可起来?” 厨娘笑道:“不曾起来,公子莫忧,方才春羽姑姑已来过,吩咐婆子煮两碗醒酒汤,又吩咐炖些好克化的甜羹在炉子上温着,七公子醒了就送进去。” “……” 他晚归就没得吃,这边宿醉不起还有甜羹温着等醒。 武煊心底骂骂咧咧,却满脸堆笑、脚底轻快。朝晖堂悄寂无声,穿过前堂主院停在主屋门前,轻轻叩门三下,屋子里仍静的可怕。 犹豫了片刻,担忧还是盖过敬畏,朗声喊着,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四哥夙夜辛劳,我带了些清淡的早食,吃了好生歇息吧。” 床榻整齐得连个褶皱都无,只西侧隔间传来细微响声。 帘幕低垂,正中放着一个大浴桶,旁边的木施上搭着一袭天青色轻裘,旁侧是雪白的内衬、中衣,内衬只有斑点血痕,中衣已洇出触目惊心的两道鲜红。 水汽氤氲中,男子浸在热水里,乌黑长发遮盖的后背上,交叉着与中衣上别无二致的两道伤口,深可见骨。 他微微垂头,闭目养着神,听到脚步声后抬眸,待看清来者后,再度疲惫地合上双眼假寐。 武煊会意,马上转身打开床头暗格,取出一个黑色的瓷瓶,用棉布拭净他后背水珠,却见伤口已有些红肿。 元旻头也未抬:“桌上有酒。” “怎么弄的?” “阴沟里翻了船”,元旻长叹一声,想了想又说,“玉照铁匠铺那事,算是了结了。”
第5章 苻洵 半月前,元旻听二人讲述那天鹿鸣茶肆发生的事,便知有人起了疑心、盯上了他们。 那一趟,武煊先去了玉照铁匠铺,又见了佐革草原来的贩马商,挑了几匹好马一路西行,欲深入戎陵山脉。 当夜抵达凤台郡、位于戎陵山脚下的宣武镇,正欲入眠,窗外忽传来五声云雀鸣叫,三长两短。 正惊疑不定时,窗子被大风吹开,尘土翻飞裹入一张枯叶,刺出的针孔寥寥数字——“尾十,速归”。 元旻安排阿七组织了一队密探,名为飞廉,七个首领皆改名对应北斗七星,又称“飞廉七星”。 阿七与武煊分道时,秘密安排了摇光跟随,三长两短的云雀鸣声寓意小凶,枯叶上的字寓意“已被跟踪了十天”。 至于为何等到第十天才示警,就不得而知了。 荣国的盐铁皆归军制,军中讯息都由驿站快马接力飞递,差不多三天三夜便可从栎东抵达灵昌。玉衡、开阳两人在灵昌守了近十天,却未探知任何从凤台郡、英平郡飞报的信息。 想了又想,元旻决定亲自去一趟英平郡。 苻沣克己慎行,这天也如往常那般闻鸡起舞,平旦便入书房读书,却在开门时看见房中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元旻试探一番,发现苻沣竟也对此毫不知情。便只将备好的一方石刻赠与苻沣,又东拉西扯了几篇学问,言辞极尽谦卑,稍稍暗示自己处境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苻沣也温言宽慰。 正要离去,苻沣笑道:“不想四殿下也对金石颇有心得,刚好今日邀了贵国襄侯,不如留下共赏?” 元旻心头一惊,九叔突然到访实在扰乱了他的谋划。踟躇之际,前门已传来一叠声的问安:“襄侯贵足踏此,简直蓬荜生辉,里面请……” 他忙避让,想着从其他门先出去,再作打算。 刚刚行至侧墙门下,正思索下一步行动,忽听破空尖啸。元旻习惯性地侧身避让,却只觉后背一寒,飞来之物已割破衣衫,在他后背深深切过。 那不是羽箭,而是一柄被掷出的双刃短剑。 侧门突然打开,门外一少年穿着苏芳色箭袖直裾,侧身负手而立,好像已守候多时,斜斜瞥过来、眼神阴冷而狠戾。 刚一照面,那少年右手手腕一翻,一言不发便是一刀挥来,元旻鞣身避过。那少年趋步欺身往前,一击不中又是凌厉一劈,毫不迟疑,一刀赛过一刀毒辣。 元旻上下格挡,后背伤痛开始发作,动作逐渐迟缓,于是使剑贴紧贴刀面,缠住旋了几圈,堪堪绞住对手长刀、将其格飞。 刚松了口气,正要抬手施礼询问对方,红衣少年忽左臂长舒,潇洒利落地画了个圈,又一抹寒芒闪过…… 从拔刀到结束,不过片刻,胜负已分。 那少年右手掂住刀尖,缓缓将另一柄弯刀平平举起,目光扫过剑锋殷殷血迹,睥睨道:“我又没说过只用一把刀。” 元旻后背硬受了凌厉的一刀一剑,鲜血喷涌、极快浸透了大片衣衫,令他有些头晕目眩直不起上身,只得以剑撑地,屈膝半跪,低声问:“阁下何人,为何在郡公府公然行凶?” 此时,府兵已狂奔而至,齐齐对红衣少年屈膝行礼:“建业侯万安!” 红衣少年阴冷的表情乍然消失,乍然变得温煦,朗声笑道:“等了许久不见开门,适逢遇见这位公子,一时技痒切磋了几招,公子可还好?” 少年笑起来很漂亮,眸如朗星、唇若花瓣,额角垂下两绺飘逸的黑发,衬得一张脸灵动而纯净。 后方响起急切的女声:“阿洵,怎可如此胡闹,一回来便伤了你哥哥的贵客?”来者正是苻沣之妻,英平郡公夫人萧玥娘。 苻洵忙躬身长揖,对匆匆赶来的女子乖巧行礼:“嫂嫂妆安。” . “简直胡闹”,苻沛拍案怒斥,“就算是为了查案,也不该滋扰平民!” 苻洵双膝跪地,上身绷得笔直,悍然迎上怒火:“既是质子,就该寸步不离地待在灵昌,否则也轮不到愚弟滋扰!” 苻沣大怒:“如今两国刚刚交好,翊质子若有损伤,届时翊国师出有名、战火再起,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家破人亡,你想过没有?” “那就都去死!”苻洵咬牙切齿,慢慢低下头、抱住双臂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血肉之躯,我们死万人,他们怎么着也会死上七八千,大家一起死,不够的话,再填上我一条命……” “你疯了!”苻沣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苻洵硬生生受下兄长那记耳光,更是笑得几乎气绝,忽然全身颤抖,流下泪来:“哥哥啊,我早就死了,死在龙津围场了。” “那年冬天,父王带兵去打上阳郡,他忘了……他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在昇阳,等啊等……我等了好久。可是他没来,我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死了,脑袋被砍下来装进盒子里送回灵昌。” “都过去了……过去了”,苻沣右手僵在半空,良久,紧紧抱住痛哭的弟弟,“哥哥对不住你,没早点接你回来。” “后来父王兵败了,死了,大哥成了新的王,大哥也忘了我。再后来,连昭王都把我忘了……”苻洵笑到抽搐,“忘了多好啊,连砍头那样痛快的死法都没了。” “春天了,围场里牲畜也要下崽,可有人想围猎,怎么办呢?” “自然是我们这些没用的人了……” “人命可真贱啊,元琤他们让人用鞭子在后面抽我们,让我们跑,他们就在后面骑马追。” “箭术好的,一箭给了个痛快,箭术差的,断手断脚、穿了喉管、箭头从眼睛穿出来,就是死不了。后来,都死了,他们也把箭囊射空了。” “我又活过来了,却还不如被一箭射死……他们绑着我的手,拖在马后,马在前面跑啊跑,我在后面跑啊跑,跑不动了就在地上拖,再拖一会儿皮啊肉啊骨头,就一块块掉了……” 苻沣心如刀割:“哥哥对不住你……” “我那时已不盼望有人救我,只指望谁能痛快杀了我”,苻洵声音逐渐暗哑下去,笑容更盛,泪如泉涌,“若不是他们的太子侥幸路过,我早已死了。” “我带去的先生、嬷嬷、护卫,他们都死了,为保护我被活活拖死的,我时常在梦里反复看到他们。这么些年了我也想忘,可若是忘了那些恨,我也不知为何而活了……” 苻沣摇头,泪如雨下:“那你无论如何,更不该伤害元旻殿下?” “因为——他就是持东宫令救下你的那人。” 苻洵一愣,半晌后激烈摇头否定:“不可能,送来当质子的都是最不受宠的孩子,他可是有东宫令。” 苻沣定定看着他:“阿洵,你从不关心政务,昭王在位时没有立太子,只有个手持东宫令的四王子,他就是三年前在政斗中失败、被送到荣国来当质子的元旻。你现在知道了么?” 苻洵全身僵住了,怔怔看着地上、眼神孔洞,只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怎会是他?不可能……” 过堂风吹来,吹过他塌陷的背、无力垂下的头、麻木僵直的手。 就这样,在那里松垮垮地跪坐了不知多久,好似被抽去了整根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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