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叫个没完,试图抓住弘业四年夏季的尾巴。 半人高的铜镜前站着个纤瘦女子。 大暑过去不久,天还是有些闷热,女子穿着花鸟薄衫裙,挽同材质的红帔,走到她侧面,才会发现那袭齐胸襦裙撑着圆鼓鼓的腰腹。 她盯着凸圆的肚子,一手托着下面,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下比划出形状。 满儿端着碗,说话小心翼翼,生怕惊动对方似的,“贵妃,该喝汤了。” 赵濯灵从镜中看向来人,伸出抚肚的手,拿起碗一饮而尽。 她近来十分配合,不论什么汤药补品,问都不问便痛快喝下,满儿却越发感到害怕,宁愿服侍从前那个贵妃。 “还有吗?”赵濯灵放下碗问。 满儿连连摇头,“回贵妃,没有了。” “那就走吧。” “是,奴着人备辇。” —— 宫城西北角的荒废宫室里,一双浑浊的眸子掠过面前的漆盘,里面依次摆着汤碗、白绫、匕首。 “罪妾何德何能,劳动刘监亲自送行。” 依着她的视线望去,刘安正看着她,双手叠在身后,沉着道:“您去教坊的事,圣人都知道了。老奴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 杨氏嘴角一动,“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不难为你。” 她捏着碗沿,微颤的汤面暴露了她不易察觉的情绪。 “刘监,若方便的话,帮我带句话给圣人,问问他,如今可比在昌王府快活?” 说完,她大笑几声,把碗送到嘴边,仰起脖子,直直灌下肚。 碗应声而碎,杨氏扶着小案端坐在榻上,闭上了眼。 刘安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刚走到门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 步辇经过延英殿时,赵濯灵不经意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满儿。” “奴在。” “你看那人像不像庄衡?” 满儿顺着她的手指扭头,“好像是有点,奴看不大清。” 赵濯灵收回手,轻叹道:“好久没见到他了。” 过了延英殿,就到了光顺门,早有牛车候着,几个内侍省高阶宦官围了过来。 “贵妃,车驾已备好,奴婢们自作主张,在里面放了些冰酪果子,给您路上消消暑。” 赵濯灵点点头,“你们有心了。” 满儿掏出小金叶子,又得了一迭口的恩谢。 随行禁军把车驾检查了一番,才请赵濯灵上车。 京城女学在宣阳坊,离皇宫不远,但牛车也得行半个时辰。 赵濯灵这几个月风雨无阻去授课,大热天就罢了,有时暴雨倾盆,李盈怎么劝都没用,只能多派人跟着,最终造就了现在这场面——四队禁军护送一辆金铜牛车,浩浩荡荡,隔老远就吓退行人。 下车后,照例先去后堂准备,赵濯灵有一间单独的静室。 满儿扶着她上台阶时,一阵闲聊声由远及近。 “听说了吗?吏部变天了,赵纳被贬到通州,崔钰去凉州。” “这么快?” “是啊,就差明发诏旨了,我听家兄说的。” “赵纳与几位相公素来不合,这次施办年资法不力,被弹劾不奇怪。听说,当初还是贵妃和崔钰举荐他主持改革呢。” “崔家父子,先帝爱臣,与贵妃交好,曾经何其风光,如今……” “官场沉浮,你我见得还少吗?” 两拨人在转角处相遇,对方看到赵濯灵,急忙行礼,“赵女史。” “张女史、王女史。” 二人比赵濯灵年岁稍长,都是出身高门的女进士,后来经铨选做了女学的博士。她们很快恢复神色,举止自若道:“赵女史身子不便,还坚持授课,令人感佩。” 赵濯灵微笑,“出来做事,反而对身子好些。” “女史这是双胎吧?” “医工说是。” “圣人和您好福气啊。” 赵濯灵但笑不语,对方也识趣地借口告退。 错身后,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不见。 她知道,那俩人说的是实话,这种甜美的实话,她已经听到了太多。以才女之名嫁入皇家为妃,上无皇后,椒房专宠,子嗣不断,还能出来抛头露面,面子和里子都有,连太后上次都揶揄说羡慕她。 —— 晚间,进殿时,李盈已经在等着,见赵濯灵进来,过去揽着她的肩膀、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走。 “今日累不累?” 她摇摇头。 “我已经派人去扬州接你家人了,过到明年开春再回去,让你母亲和姐姐在宫里陪你住段时日。” 赵濯灵拍拍他的手,“不用了,我不想见他们。” 李盈仿佛没听懂她说什么,疑道:“为何?” “不为什么。” 李盈扶她坐下,“你不必担心,前朝都知道是你不让我给赵家加恩,也知道是你不愿做皇后,都夸你贤德。让你家人进宫小住,不会有人说什么。” 赵濯灵看着一道接一道上的饭菜,说:“我已是你们李家人,死后也是李家鬼,他们见与不见,不大要紧了。” 李盈听到这话又喜又怕,嗔道:“这叫什么话,不吉。既不愿见,就不见吧,也省得他们奔波。” 他坐到对面,亲自盛了碗枸杞羹递到她面前,“此物大补,你身子重,每日虚劳,多喝些。” 赵濯灵用勺子舀了一口咽下,李盈看着她,问:“如何?” “还好,”她蹙眉不解,“是你做的?” “为何这么问?” “你如此期待,我还以为是你亲手做的。” 李盈笑,“你若高兴,我下次亲自熬给你喝。” “不必了。”她起筷夹了片肉。 “我是看你羸瘦,想你多进些。” 这话不假,赵濯灵现在比怀孕前更瘦了,虞朝以丰腴为美,追求珠圆玉润的好气色,赵濯灵原本就不胖,但从前的皮肤像白玉一般柔腻,丝绸一样光滑,脸颊像成熟的果实一样红润,如今则是枯纸,是干瘪的失了水分的果子。 “你看我吃得还少吗?”她抬眸看向李盈,“只是远远不够他们的胃口,非把我榨干了不可。” “从前不知为人母辛苦,多亏有你,让我知道体谅你和母亲的辛苦。等孩子们生下来,我定让他们好好孝顺你。” “他们平安长大就好,不必孝顺我。” —— 夏季天热,赵濯灵每晚都要擦身,因为难以弯腰,特允满儿进浴殿帮忙,而实际上,多由李盈代劳。 衣衫褪尽后,细弱的四肢和硕大的肚腹形成的对比触目惊心,让人怀疑这样瘦弱的躯体是怎么承受那么大的一个肚子的,上面还泛着青紫,那是被撑开的血管经脉,皮肤的肌理也被打破重组,明显和其他部位的走势不同。 她仍然托着腹底,李盈用巾子从上到下为她擦拭,站起来之前,还把耳朵贴在肚皮上,赵濯灵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快起来。 “他们动了。”他仰起头。 她微笑,“你这么喜欢孩子,下辈子投胎做个女人吧。” 李盈起身,把巾子扔到一边,笑道:“那你呢?你要做什么?做男人?” 赵濯灵无声一笑,“我要做一棵树,一片云,一阵风,或者什么都不是。” “那怎么行?我去哪儿找你?”他为她穿衣服。 “谁会去找一个不记得的人?” “我会记得的,下辈子,我一定记得泊容。”他从后面抱住她。 —— 一个模糊的人影遥遥飘来,脸隐在无边无际的雾霭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伸出手,影子却飞速后退,边缘渐渐消失,融入大雾中…… 李盈掀开眼皮,黑暗中摸向身侧,只有一片沁凉,他心中一紧,像被什么掐住。 “来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安提着灯疾步而来。 “陛下。” 李盈站起来,面色发怖,额头排布着密密的汗珠,“贵妃呢?” 刘安语速极快:“回陛下,贵妃在西侧殿。” 李盈一把夺过宫灯,趿着丝履就往外走。 偌大的承欢殿,只有西侧殿亮着光。 李盈缩回要推门的手,隔着一道不宽不窄的门缝观察里面。 赵濯灵坐在书案前,青丝流泻,挡住了一部分表情。 她右手执笔迟迟未动,左手指间摩挲着麻纸的上角,良久,终于下了一笔,很快又停下,肘撑着书案,手掌抵着额头。 如此反复数次,她胡乱涂抹了字迹,拿起纸凑近灯烛,火苗卷动,飘下黑色的灰烬。 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又翻出一卷书文放在火舌上,许是嫌整卷烧得慢,干脆拔下蜡烛,丢进身旁那堆卷册中,火苗生出火星,越铺越大,甚至焦了她薄衫的边角,她笑得更加开怀。 “嘭!” 破门而入的李盈对上她的眼神,“你在做什么?” 他大步上前,拿起笔洗,将里面的水洒向火堆,又用脚踩了踩。谁知赵濯灵登时疯了一般地推开他,吼道:“谁许你踩了!” 他扔掉笔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过是想烧掉这些废纸。” “既是废纸,踩了能如何?” 赵濯灵不欲争辩,扶着书案要起身,李盈忙上来搀扶,被她一把打掉。 他已经清醒了三分,软言道:“好了,回去睡吧。” 作者的话 实颖 作者 05-19 连更三章,别漏了。 第56章 龙凤 深蓝色的天空点缀着层层叠叠的浮云,薄絮一般轻柔,簇拥着一轮圆月,映出一圈月晕,投下淡淡清辉,与殿宇中的灯光连成一片,一切都活起来了。院子中摆着祭案,烛火常明,及人膝盖高的幼童勉强能够到案上的盘子,摸到一块糕点后,发出含混的喊叫声,虚扶着他的宫女转头笑道:“贵妃,大王这是高兴呢。”赵濯灵侧躺在门边的矮榻上,轻摇罗扇。雍王抓着糕点朝她走去,他快两周岁了,说话像个小大人,走路也十分稳当,迈着小腿挪到母亲身前,一边喊“阿娘”,一边举起点心往她嘴边送。赵濯灵摆摆手,“这是给月神的祭品,快送回去。”他听得懂话音,点点头,转身要走,糕点却被满儿接了过去,“奴帮大王拿。”小童咧嘴笑,露出几颗刚长的乳牙,趴在榻沿,伸手摸向赵濯灵的肚子,嘟囔着:“弟弟…妹妹…不好玩,不喜欢。”赵濯灵玩抚着他的软发,“你呀你,何时长大呢?可别像你阿耶一样。”李契忽然朝前挪了挪,爬上榻搂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道:“阿娘,阿耶不好吗?”“你觉得好就行。”赵濯灵不会和小孩打交道,常把儿子当大人对待。满儿怕李契踢到赵濯灵的肚子,在一旁好声劝他下来,被赵濯灵止住,“随他吧。”少焉,幼童松开母亲,跪在她旁边玩,赵濯灵为他打扇。在清冷的月色下,在母亲的目光中,李契一直翻转着精巧的木制玩具,却顿然停下,看向母亲大得出奇的肚子。赵濯灵刚要出言问他怎么了,一阵痛意汹汹袭来。满儿觉出不对劲,紧张道:“贵妃,您怎么了?”“我可能要生了,”赵濯灵异常冷静,“把四郎抱走,召医工。”“是。”满儿一把抱起李契,送到乳母怀中。——麟德殿里歌舞升平,正座的皇帝却显得心神不定。不知刘安附耳说了什么,一贯老成的弘业帝慌张离席,留下一堂面面相觑的臣子,好端端的中秋宫宴就这么胡乱收场了,大家到了皇城外还在议论。弘业帝到承欢殿时,江奉御也刚到,最近,他和同僚几乎以官署为家,双生子常早产,他估算的产期也就是这个月,不得不时刻准备着。看到皇帝进来,众人纷纷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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