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沙棠不由得多瞪了朱茂才几眼。 朱茂才走进高台,转身站定,便开始吟诵催妆诗。他念完后,新嫁娘也走了进来,她着花钗礼衣,大袖微合、裙摆拖地,借着一柄娇花扇遮挡容颜。 这对新人视线一对上,底下的宾客就热烈地呼喊起来,整个婚典现场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喧闹感来。 随后便是三揖三让、洗尘之礼,两人越走越近,即将共登喜堂。 李沙棠剥着花生,看着新嫁娘走向新郎,满脸不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慢慢地,新嫁娘握着扇柄的纤细指尖动了动,逐渐往一旁移去......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妖女偿命”,一个八尺大汉忽而飞到礼台上,持刀劫持了新娘。 那新娘吓得一动不敢动,团扇就这样挡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眸,畏缩地看向朱茂才。 朱茂才眯眼打量着大汉,还没等他说些什么,现场再度出现波折。 数个宾客突然暴起,他们将周身的桌椅推倒在地,一个个冲进人群里劫持贵客,无数鞋底碾着掉落在地的瓜子花生,留下一地狼藉。 朱茂才刚想跳下去救人,两个长着双翅的“鸟人”利剑般朝他冲来,那巨大的双翅横冲直撞,将红玉珊瑚树撞得四分五裂。 他敏捷地躲开两个“鸟人”的攻击,那两个“鸟人”攻击不成,却也不追,只慢慢悠悠地落下来,双双站立在大汉旁边。 其中一人额前鬓发散落,遮住了大致眉眼,只剩下鲜明的下颚和染血的唇畔。 朱茂才还没反应过来,新嫁娘已经惊呼出声:“万大兴!” 万大兴乃万掌柜的名字,一般人懒得打听名字,都是直接叫“万掌柜”。 “万掌柜”闻言也没动,巨大的木翅膀绑着他的手脚,他双手自然垂落,头颅也下垂,就跟死了一样。 朱茂才这才意识到不对,那人跟他说朝阳县主会参加他的婚宴,让他设法捉拿县主,他照做了,他安排大量人群藏在宾客里以待时机。 可这三个人又是从哪儿来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万大兴”又猛地向他冲来。 “万大兴”招招致命,这根本不像一个死人的力度! 朱茂才驰骋陇右战场十年,从一个莽撞少年长到如今的摸样,他很久没见过相匹敌的对手了。如今这人虽说是“万大兴”,却也激起了他久违的斗志,自是越打越酣畅,越打越痛快。 就在朱茂才和“万大兴”局势胶着的时候,新嫁娘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随后叫声戛然而止,宾客群里发生更大的暴乱。 朱茂才下意识看去,只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儿首身分离,那张没来得及展露的娇颜狰狞地砸下地面,散开一地沾血的墨发。 此刻无论是宾客还是闹事的,都自发地为这颗脑袋让开位置,好让朱茂才看清“她”孤零零的凄惨境地。 朱茂才一阵恍惚,他好像透过这颗切口平整的脑袋,看见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春光正烂漫,她双手提着水桶,吃力地往前走着。她虽只穿着素朴的法服,却依旧掩不住满身的绰约风姿。 他不由得顿住脚,凝神望去,只见她两颊染上红晕,晶莹的水珠从她唇边划过,轻轻没入草地里。 那一瞬间,朱茂才听见自己久违的心跳声。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帮她提桶,在她讶然的目光下,他努力拾起十年前丢掉的书生气态,温言安抚她的情绪。 他曾以为这是很美好的相遇,现在看来,一切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 “噗嗤”一声,在朱茂才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右手筋被人挑断了,温热的鲜血呲他一脸。 待敌人走后,他感受着迟来的阵痛,忽然意识到。 哦,那血是他的。 * 那群劫持贵客的人不过是个幌子,里头大部分人都在趁乱绑架李沙棠和崔杜衡。 当时李沙棠正在嗑瓜子,旁边一个壮汉忽然扑过来,她情急之下把瓜子连壳带肉都吞进去了,气得她一脚踹在人家心口上,将人家一下踹到五米外,外加吐了口大的。 这一下没踹好,这壮汉一吐,那些心怀不轨的全知道她和崔杜衡在哪儿了,吓得她赶忙拉着崔杜衡的袖子,扯着他拼命往前跑。 按理说她和崔杜衡都有武功,甩开那些废物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奈何崔杜衡关键时候掉链子,在李沙棠一跃到屋檐上时,崔杜衡摊手看着她,苦着脸道:“我功力忽然散了。” 李沙棠瞅了眼直线逼近的追兵们,又瞪着底下弱不禁风的美少年,把牙一咬。 她又跳下屋檐,在崔杜衡惊讶的目光下,将他一把扛在肩上,随后又跃上屋檐,就这么飞檐走壁。 按理说,这个方案若是忽略两人感受,那简直就完美。 可惜李沙棠情急之下慌了神,把崔杜衡扛倒了,让他的脸直面追兵们的攻击。 在崔杜衡的脸第无数次遭到袭击后,他猛地抓住李沙棠的肩膀,气若游丝道:“......后面,你按我说的走!” 李沙棠悻悻点头。 随后就是...... “左边连廊!” “爬你东南方向第五棵树!” “穿过膳堂!” 在两人的不懈努力下,李沙棠扛着崔杜衡,成功来到一个景色幽静、位置偏僻的好地方。 “真没想到,这朱宅竟比传闻中的还大还富贵些!”李沙棠一边感慨着,一边放下崔杜衡。 朱宅原是一个大富豪的私宅,后来南蛮入侵、边境不稳,大富豪携全家老小,乃至奴仆,全都跑到中原去了,只留下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 这宅子看着又大又富贵,打理起来却是费时又费钱,名阳镇竟无人接手。 于是在朱茂才荣升秦州别驾的时候,李初雄顺手把这宅子赐给了他,美其名曰“住点好的”。 崔杜衡扶着头,撑着李沙棠的肩膀勉强站好。站好后,他第一时间瞪了李沙棠一眼,语气十分凶狠,“你个虎蛮子!下次做事前先看看……” 李沙棠摸摸鼻子,她瞟了眼崔杜衡凄凄惨惨的脸庞,心底没几分愧疚,反而还想笑。 崔杜衡今日穿了身天青色襕袍,本是润如玉的气度,却偏偏脸色青白,眼角青的、紫的肿成一团。 他那声音丁点大,再凶狠的声音也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像那幼蛇龇牙,让李沙棠心痒痒的。 “听到没有?”崔杜衡狐疑地看了眼李沙棠。 李沙棠摸摸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乖巧道:“听到了。” 崔杜衡满意地点点头,觉着李沙棠这头蛮虎总算开了点灵智。 “你们是谁?” 他们正打闹着,一道轻柔的女声忽然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素衣银钗的美妇人站在院门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李沙棠下意识后退一步,同时侧身往崔杜衡那边挡了挡,她盯着美妇人,语气竟比平日温柔些,“我们兄妹二人只是路过,无意惊扰夫人。” 崔杜衡闻言,眸光微敛。 那美妇人笑了笑,也不在乎两个小辈的警惕,只淡淡道:“我这小院虽然简陋,该有的伤药还是有的。姑娘身后那位公子,脸上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恐会破了相。” 崔杜衡脸色一僵。 李沙棠余光瞥过崔杜衡,凭着内心仅剩的一点愧疚,恭敬道:“我们兄妹二人在此谢过夫人了。” 美妇人将门彻底推开,随即没再管二人,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李沙棠看了眼崔杜衡,随即扯上崔杜衡的袖子,也拉着他默默跟着。 崔杜衡静静跟在李沙棠身后,他微微低头,视线停留在李沙棠的发顶上,眸光有些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9章 离开陇右(修)他面色惨白,呼吸艰难…… 那 美妇人七转八拐,许久走进一间小药房。 李沙棠闻着空气中漂浮的药香,眼里掠过一丝惊讶,又很快隐去。 她自小混在军营里,又经历过各式各样的毒杀或暗杀,对药理也算有所了解。可这药房的药,有几味她竟没闻出来! “你的脸有保障了。”李沙棠忽然扭头,冲着崔杜衡嘻嘻笑道。 崔杜衡还没晃过神,李沙棠那张脸倏忽间出现在眼前,震得他面部表情失控,彻底瘫痪下来。 “你不就被打了几拳吗?怎么还面瘫了?”李沙棠眼睛瞪圆,吓得她双手齐上,在崔杜衡脸上左右捏着。 她一边捏着,一边还念叨着:“这里有知觉没?那里有知觉没?” 崔杜衡瘫着一张脸,“你可千万别松手,你一松手,我就成不了面瘫了。” 李沙棠悻悻收回手,她转过身,偷偷瞟过美妇人,就见美妇人正含笑看着他们,眼底似含着复杂情绪。 她一怔。 这厢崔杜衡对李沙棠彻底失去信任,他拍拍李沙棠肩膀,沉重道:“接下来,你不要讲话,也不要帮忙,你看着就好。” 李沙棠摸摸鼻子,幽怨应下。 崔杜衡满意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李沙棠也插不上手,她全程旁观美妇人操作,心底越来越佩服。 这药膏,这技术,这娴熟度! 李沙棠眯眼一笑,心里有了想法。 * 县衙的后院里,古拙的石桌上放着一碟精巧的玉露团,浓郁的奶香扑鼻而来。 李沙棠忍住馋意,她露出自己重新开裂的伤口,气势汹汹地盯着杨元聪,“所以我们两个去那什劳子的婚宴,就是为了给人追的?” 她说完就忍不住看向崔杜衡。 崔杜衡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青草绿药膏,此刻静静地看着他们争论,面上涂层太厚,压根儿看不出表情。 李沙棠忍住笑意,又转回身,继续维持她那副凶相。 杨元聪含笑看着一对小儿女的互动,他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殿下应当知道,您在汇阳县的消息早被泄露出去了。” 李沙棠满身的凶意一滞,到底泄了一半。她就知道那个当铺老头不怀好意,果然把她在这的事宣扬得天下皆知! 亏她还看那老头可怜,临走前在他店里偷偷藏了一两银子! 杨元聪喝完了一盏茶,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朱茂才早有歹意,臣就想着,与其让殿下提心吊胆,不若就这么顺了朱贼的计,也省得他再搞些别的名堂。” 李沙棠勉强接受了这般说法,她想到什么,又狐疑道:“那两个‘鸟人’是你派出来的?那个大汉又是谁派的?” 杨元聪还没开口,眼睛往后一瞟,眼里就含了笑意。他手往李沙棠后面一指,打趣道:“喏,两个‘鸟人’回来了。” 李沙棠往后一看,只见“万大兴”倏忽间移到她身后,满身的腥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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