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方四叔仰头大笑,一巴掌拍在了我头上。 「娃娃不大,脑子倒是聪明!」 后来,也是他对方家的族老说:「这娃娃不错,我要带她做生意。」 「这、这……」阿公很纠结,「她还这么小!」 「小又如何?如今苏浙都讲究神童,歙地有言,人到十六就要出门做生意,我看她今年六岁,白手起家刚刚好!」 「可、可她是个女子啊!」阿公终于忍不住,失声道。 我在族谱上,是方德盛的嗣子。 族里怜恤他这一支无人,因而清明墓祭召了我过来,也好顶上作数。 我能见到方四叔,完全是一个再大不过的巧合。 方四叔敛起了笑容,面色严肃了起来。 但他说:「女子又如何?女子便不能经商吗? 「我便是我姑姑当年卖观音豆腐一口一口供起来的,她的生意人人说好,你们吞了她的钱,如今便忘了吗?」 族老不说话了,祖宗跟前,谁也不敢妄言。 他们说此事从长计议。 第13章 方四叔私下里找到我,说要带我做生意。 「说来笑话,当年是你爹带我去城北典当店当学徒,我这才有接触盐业的机会。他是我的贵人,虽如今没了,但我还须报恩才是。」 「我爹?」 「哦,我竟忘了,你是抱来的。」方四叔一哂,「无碍,往后你只要记得,你是青嫂的女儿、德胜的孩子,便足够矣。」 他掏出一两银子,说给我打弹珠玩。 我推辞不掉,只好收了下来。 回到家,我将此事详细跟阿青嫂说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他真的这么说了?」 「小瑾可以发誓。」 「不必。」她粗糙的手抚过我的鬓发,「我信你。」 「只是,我的丈夫不偏不倚,便死在经商的路途里。你真的有这样的决心,敢赌上所有去搏一个前途吗?」 我一愣,这是阿青嫂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她丈夫的事情。 从前她不说,我便懂事地不问。 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时,这世上的人一样苦。不揭开伤疤,痛苦就不会再涌现。 可是…… 我真的有那样的决心去经商吗? 我想了想,道:「阿嫂,四叔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们徽州的孩子生长在崇山峻岭里,从小便吃不饱饭,直至成年,也养不起妻儿。人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片困土上,起先没有人愿意离开。但后来,有一天有个人听见了山的那头有人在说话。 「祂说,你愿意走出来吗?起初,大家都不愿意回应。直到银杏树下的一户人家里的年轻人走出来,他对大山说『我愿意出去』。后来,斧头砍伐树木,造成了大船,人们从新安江上泛舟而出,通往天下之地。 「我想,倘若没有第一个愿意走出去的人,可能就没有后头无穷无尽走出去的人。」 「小瑾。」阿青嫂轻轻揽住我,拿头抵住我的额头。 「你从未见过他,可你真是像极了他。」 我不知道他是谁。 也许,他是德胜叔。 也许,他是那个仰望山峰的徽州祖辈。 但从那一天起,阿青嫂又义无反顾地站到支持我的那条道路上了。 第14章 徽人经商,无非五种。 「走贩、囤积、开张、质剂、回易。」 走夫贩卒者,能折返千里之外,纵然再微小的本钱,也能博得千两金。 方四叔走的便是远途贩运的路子。 南方山水多,有时七弯八绕,连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不甚相见。 稻米在湖广是一个价钱,到苏扬又是另一个价钱。 商人便要筹集货款,从价钱低廉、产量丰富的地方购得物资,再运到物价高的地方。 五府的丝绸棉布、扬州的食盐、景德镇的瓷器和徽州府的竹、木、茶、漆、纸、墨、砚。 运河长江滔滔而淌,无数货物转运其上,赴往天下各地。 「这是个苦差事,却也是个赚钱差事。」 方四叔捻着胡子道。 「如今是太平盛世,尚有穷山恶水、劫匪强盗,偶有敲诈巡捕、官官相护。我们徽地的商人,走在这条道上,并不容易。」 此外,更有晋、陕、闽、粤的商人紧随其上。 商人争利,更为烦难。 「所以,肇庆十六年,我换了另一条路子。」 「肇庆十六年?」我轻声道。 「正是,是你出生的那年。」方四叔笑着朝我道,眼里似有追忆。 「那一年,朝廷下了新令,凡在边地运粮的商人,皆可持盐引贩盐卖盐,是为开中法。」 「盐,是天下民的根本。 「人们吃菜烧饭要盐,船夫行走于吴梁之间亦要服盐。人不食盐便会变得萎靡无力,以至于壮劳也无法行走于烈日之下。故而,开中一法,实为牟巨利之道。」 「盐……」我的眼渐渐亮起,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扎根破土。 「哈哈!」方四叔笑着拍我的肩膀,他宽厚的大掌似一叶蒲扇,为我撑开了徽州女子狭小的天地。 「入迷了?可别想那么深,跟官府打交道可不是件好差事。盐利之事,上至两淮,下到歙县,都极为复杂,这可不是个好沾染的事情!」 渐渐地,他敛起笑容:「就连我,于其中斡旋许久,也未能弄清楚。 「这么看来,行商坐贾倒是个最稳妥不过的生计。你,便从其中开始吧。」 第15章 当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徽地崇儒,名姓故望都寄托子弟能考中科举,好为家中提供荫蔽。 可科举哪有这么容易? 县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层层拨选,最终呈现在皇帝面前的,是天下最顶尖的人才。 多少人在第一关便折戟沉沙,多少人考到垂垂老矣。 是以,为谋生,徽人大多经商。 纵然商人地位低贱,但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得不踏入其中。 势力低弱,在发迹之后便会寻求团结。 我听说,有些徽商大贾为了提携宗族子弟,往往将一部分资金委托他们去经营。 方四叔应当也是这么对我的。 可族里不会松口。 我曾听见祠堂外他们吵嘴。 族老气得脸都红了:「族里那么多子侄,为何只盯着个小女儿,来日,定是会嫁出去的!」 四叔懒洋洋地:「若是他们顶用,我也不必攀扯个小丫头了,叫她轻轻松松不好吗? 「文盛、文墨读书是顶用的! 「先叫他们读上去再说吧,再说了,随我经商可比不上在家安稳读书。你问问他们,可愿意?」 声音听不清,似是族老在问我大哥。 大哥细声细语道:「小子读书不甚精通,还须跟着先生仔细研习。」 方四叔哈哈笑了:「你看,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方老七今年留在辽阳没回来,冬天里他返乡,你们再问问他吧!」 说罢,他转头便走了。 但后来,阿青嫂跟我说,方四叔还是没拗过族老,又分了一些银子给另一户人家。 「听闻那个孩子也是聪颖的,前年给蔑竹匠当伙计去了,阿公对他很是器重。小瑾,你……」 阿青嫂犹豫着,似是想劝我。 我捧着方四叔给我的银资,却摇了摇头。 「我见过他,他连字都不识得,夫子出的算术也能弄错,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做得了生意呢。」 夜里烛光微弱,我定定地看着阿青嫂,目光坚定。 「阿嫂,你信我,还是信他?」 阿青嫂愣住了,她的目光失去清明,像是透见我,又看到了那个谁。 「我……信你。」 语气微弱。 看来,还是不信的。 第16章 我思索了许久,还是打算先从卖茶叶开始。 手里的这笔银子烫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总不能从一开始就搞砸了吧。 这样来看,茶业是最好的。 我们村又叫茶园坪村,依山傍水,盛产茶叶。 俗人喊惯了的状元坪村,只是因村子远眺似状元佩戴的官帽、腰带、官印,这个名字又吉利,才留下的。 歙地山多,土红,不肥沃。 不适宜种庄稼,倒很适宜种茶树。 徽州各地山户所产之茶,一般都由号称「螺司」的小贩零星收购,卖给当地的茶行,再由茶行成批售给引商,分销各地。 我先当了那个小螺司。 从三伯伯家收了今年的新茶,又从金二婶家收了芽尖尖,转了一圈,篓子装满了,只剩下我阿娘家。 再三犹豫,我还是敲了门。 开门的是我阿爹。 他看我仍然是有些讪讪的。 「你大哥今天读书去了,不在家。」 他以为我有课业问大哥。 我摇摇头,朝他扬了扬手上的布袋:「不是,我来收茶。」 阿爹看我的眼里有惊奇。 临走时,我要给他钱。他摆摆手,不肯要。 「这些茶叶在家也无人喝。你拿回去也无妨。」 良久,又道:「钱不够了跟我说。」 我没应声,只是暗中记下了该付的账。 茶叶采摘之前须发放定金,完纳税课,茶叶采摘后,又要补足差价,加工包装,远途运输,沿途纳税,垫付资金。 我的钱的确是不太够了。 方才在相熟的人家,都是挂了账的。 可我从未肖想过阿爹的钱。 那是我阿姐的卖身钱,是他卖女儿得来的血汗钱,好端端地留给大哥读书娶妻的。 他可能有些愧疚,不知该与何人说,这才提出来,可我却不能不知好歹。 我不想用阿姐的血肉钱。 朝青天白日暗暗发誓,我方瑾,一定要做出一番气候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我从小出尽了风头,阿嫂为我蒙受了许多流言的冤屈。 我定不能负她。 想着这句话,我敲响了甲长家小六子的门。 「六子哥,明早你去赶集吗?」 我算好了日子,明日,便是十五赶集的日子。 居住在各地的人们会携带物资来到特定的地点,交换手中的东西。 我要去给阿青嫂买点东西,更要把手里的这批茶叶出掉。 小六子急忙披上衣服开门,见我手里真的抱着茶,「啧啧」称奇。 「你这个娃娃早慧,倒真的给你收到了。」 我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多挨点骂,多挨点赶罢了。不过我在学堂里被夫子骂惯了,这点小苛待,洒洒水啦。」 我是知道人们想要看这个年纪的孩子做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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